【七】
晴川一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郭海林给她打的电话,像是下午,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又像是早上,天刚刚蒙蒙亮。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记忆里却只有脆而响的电话铃音,她拿起听筒只听到他说:“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围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软的,一点朦胧的橙黄色的微光从电话的键盘透出来。她小时候经常玩电话,老式的黑色电话机,上面从零到九,圆圆的十个小孔,拨了之后回过去,那声音很好听。
她去火车站接到郭海林,然后和另几位高中同学一块儿请他吃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四周都是喧哗的人声。她还是很爱说话,讲到系里的笑话,系主任对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着说:“读出来就老了。”
他们讲起高中的一些事,以及班主任和其他的老师。晴川笑嘻嘻地说:“当年多少宏图大志啊。”有人问:“现在呢?”
晴川微笑说:“现在当然还有——二十五岁前将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来,人人都以为她在说着玩,她自己也笑起来。她慢慢给自己斟满啤酒,看着细密的金色泡沫从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涌起。杯子质量很差,轻而软,立不住,端起来总是小心翼翼,仿佛举案齐眉般郑重。
郭海林住在学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过去,路过图书馆时她指给他看,说:“逸夫楼。”许多高校都有逸夫楼,有的是图书馆,有的是试验楼,有的是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树不高,正开着一篷一篷细密柔软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苏,垂垂的;叶子散而细碎,羽毛一样。天是很深的蓝色,所谓的皇室蓝,像一方上好的丝绒底子,衬出那样细嫩的花来。
马缨花,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合欢。
晴川以为郭海林会说什么话,但他一直没有说。
他回到上海后才给她打电话。晴川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去,回来后家里才知道,父亲先是问,她
很沉静地缄默着,什么话也不说。母亲最后流下泪来,说:“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窍?”那是一首很老的歌,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她就此一往无回。
整个家族都反对,父母苦口婆心没有效果,无数的亲朋好友来当说客。母亲最后绝望一样说:“我宁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抱着膝漠然地想,原来寻常人生,也能有这样的急管繁弦。戏里的寻死觅活轰轰烈烈,她做不来,但是她固执地不改变主意。年纪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长途回来劝她,她只反问一句:“哥,一错岂可再错?”
明知道是伤口上撒盐,隔着整个太平洋也能想见他的伤心。她听说过他当年的故事,轰然的分崩离析,最后伤心欲绝地掉头而去。电话里有一丝杂音,海底光缆,多少万单位的千米啊,她辗转听来的零碎片断,光与电的纤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的今天。
父母不肯退让,她肆无忌惮地出去见郭海林。更严重的问题才突现出来,他的母亲也反对他们交往。她说:“我的儿子,绝不会去高攀。”
腹背受敌,她与他是孤军奋战,他们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面,她从来没有流过那样多的眼泪,除了哭泣,似乎只余下绝望。
他们最后终于分了手,他说:“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经精疲力竭。这么多年,最后的执念,已经麻木到是为了抗争在抗争,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将自己反锁进房间里号啕大哭,自从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枕头哭得湿透了,贴在脸上冰冷,风吹着窗帘,飞扬起上面细密的绣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雏菊图案,很娇艳的鹅黄色。书架上是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张她高中时拍的相片,桀骜地扬起脸来,以无知无畏的眼神盯着镜头。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是得不到。这么多年她惟一要的,还是得不到。郭襄在华山之巅,眼泪
夺眶而出,因为她知道杨过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即使回来了又怎么样,他竟然撒手,就这样撇下她来。那比他不回来更残忍,更叫人绝望。
这一年的7月25日,晴川二十二岁生日,她一个人吃掉了整块的抹茶蛋糕,绿莹莹的半透明一样,上面盖着水果,芒果、樱桃……缤纷好看,其实抹茶的味道早被果味冲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地吃,镀银小叉柄端铸着蛋糕店的标志,很甜腻的同心图案,她大块大块地挖下蛋糕来,一口一口吃着。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还是这样盛世繁华,只有她静静凋谢了。
她迅速憔悴,父母想法子给她安排相亲,对方总是战友的儿子、同事的子侄,所谓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听话地一个一个去见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厅或金碧辉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倾听对方的说话,无可挑剔地应对。餐厅里有钢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是苏州评弹,她向对方娓娓讲述《玉蜻蜓》与《再生缘》,其实这两个故事都是悲剧。
后来无意听到母亲在姑姑面前哭,说:“这孩子现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亲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她在楼梯下站了一会儿,静静地上楼去。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哭过,这一回却像一枝箭射到她心里去。她独自在黑暗里坐着,床头有一只小小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这还是她学生时代的旧物,她毕业时从大学宿舍里随手拎回来。
真是美好的年华,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活,可是都过去了。
她家和江翰宇家是世交。因为公事他请她吃饭,吃完饭后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乌烟瘴气的牌室,最后她蜷在沙发上打盹,隐约听到人笑,说:“翰宇你这新女朋友,和从前的风格不太一样啊。”
江翰宇说:“胡扯,这是我妹妹。”有人大笑起来:“妹妹,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嘈杂的笑语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她竟然还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