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主难道不知?真正败坏宋货名声可不是我。”
她避开他要船的暗示,微微倾身,也伸手拿起了一枚细绣精工的香包。
她一边在手中把玩,一边微笑看向了阿池,道:
“寮主当年带着我去港口里见识过的假货香包,难道有这样的工艺?”
十年前,她只要有机会,就缠着寺奴寮主带她下山去港口。
那时,阿池并没有意识到:
正因为他经常滔滔不绝地说起海边宋船宋货的事情,她觉得他很喜欢这些生意事情,所以才求了寮主:
她每次都带着他一起出来。
他却以为,她仅是为了让他有机会看父母。
所以,他为了要回报她,在港口时他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第一次看到巨大宋船时被吓坏,怕她不小心被挤到海里去;
而她看到宋人就会追上去说话,他也要紧跟着她,叮嘱她不要被坏心商人趁机抱走;
他更会在她兴奋地看着各类宋货时,提醒她不要把假货看成了真货。
他的眼力,让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古代有假货的她,分外吃惊。
那时八珍斋唐柜之类的假货,确实都是吉住货栈请扶桑工匠做出来的。
真正熟悉宋货的商人很容易区别。
但在她看来,阿池这个从没有去过大宋的孩子也有这样的眼力,只说明他是天生有着商人的机敏。
……
借着大屋里的光线,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的荷包上。
他的眼光从西湖断桥,荷菱相连的江南风景一扫而过,一时间竟然无语。
他自幼在筑紫港附近长大,比季青辰这冒牌本地人更深知海运贸易的内情,
西坊吉住货栈做出来的假货当然远不及唐坊。毕竟她的山寨货,开始用的是唐坊工匠,后来用的是北方迁来宋人的精工手艺。
“看来那两个八珍斋的管事,你已经物尽其用?”
他早就有所怀疑,如今见她如此,便知道没有猜错,
“十年前,那两个管事除了为八珍斋在扶桑销货,他们也负责搜寻扶桑流行的图样传回总店。福建老工匠们都是按他们送回来的图样,重新设计八珍斋唐货。”
按外商的要求订做各种中外结合的流行货物,并不稀罕。
唐末时,长沙窑按阿拉伯商人的订货图样,专烧阿拉伯外销瓷,这类订制外贸生意就已经开始了。
她见过的此类古瓷就不胜枚举。
他拍了拍那精美的妆盒,那团扇子秋月玉台上描画人物,分明也就是《长恨歌》中牵手看月的唐明皇和杨贵妃。
这样的设计图当然是熟悉扶桑贵族喜好的福建管事们设计出来。
再由宋人工匠们制造。
白居易的《长恨歌》是扶桑最流行的汉诗。
她见他已经猜中,笑而不答,反倒说起他不为人知的事情。
“寮主现在和关东行脚商做起了兵器大生意,倒也并不叫我意外。谁让当初带着我去鸿胪馆,告诉我那里有很多宋商的人,就是寮主你?”
她何尝没有十年前的回忆……
即使现在她为三郎的事坐立不安,但她十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却不能不说。
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那是十年前的歉意。
正竖着耳朵的姬墨听得不由一惊,没料到坊主和这寺奴还有如此久远的交情。听起来这寮主倒像是个从小就颇有经商心思的人。
阿池笑了起来,含讥带讽,道:
“没错——原来你还记得。”
她看着阿池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叹了口气。
放下了香包,搁下了团扇,叠上了层格子,她慢慢道:
“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刚进寺没几天,寮主知道我偷偷到空明大师斋房里偷看汉书时,就给我出过主意。是你告诉我说只要抄写汉书、模仿汉画一定会赚到砂金——”
她凝视着阿池。
看着这位十年前就给她出主意赚钱,曾经与她不谋而合的人。
阿池,在她眼里是远比他季青辰聪明,是天生就会做投机生意的人。
尽管他的人生理想仅是当一名野和尚。
然而回忆中那个十岁的羞涩少年,却因为她的错,变成了现在这苍白的脸,冷漠的眼。
还有他心里,复杂莫明叫人猜不穿的心思。
——季辰虎选择支持平家,当然少不了阿池替他出主意。
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馊主意?
就和季辰虎要改姓一样。
“后来,在我告诉寮主,我在山下还有两个弟弟要养活时,又是寮主你劝我仔细做旧书面,冒充成古汉书。这样去买给鸿胪馆外面的走私商,可以赚到更多砂金……”
她轻轻地说着当年的事。
听到这里,他也嘴角一扯,苍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些笑。
却又像是当初那羞涩少年绝望的哭泣。
他仍然平静道:
“确是如此。”
“……”
她的手指尖,轻抚在盒面上仿自于宋画,凝视着面无表情的阿池,
“我第一次去卖货时,被巡查的太宰府小旗武士发现,头上挨了两铁鞭子。伤重难行。不也是寮主你左等右等没等到我,让你的父母下山去通知了三郎,让他去寻我?三郎这才得到消息把我背回了驻马寺,才抢回了我一条命——?”
他同样回视于她,唇上的笑半丝也没有进到眼底,更显出了冷淡苍白,道:
“我只当坊主你当年年纪太小,失血过多,所以把这些都忘记了。”
那次,也是他和三郎第一次的结识。
“怎么敢忘记……”
她缓缓在廊下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不想再与他多言,
“寮主如果后悔当初帮了我,我却忘恩负义没有援救寮主,寮主要怎么样叫我受苦,我都会接着的——”
姬墨在一边听得前因后果,把他们之间的事情猜出七八成。
如今见得她站起,他连忙上前,打算赶紧护着她离开这明显不怀好意的旧友。
他也总算明白,这些年她对三郎在坊外养私兵的事不闻不问,完全成是因为,这些私兵是这阿池在打理。
她刚走了两步,听到阿池沉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说着:
“叫你受苦或是不受,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这十年你自己自讨的麻烦也够你受的了。我只愿看看,如今你那坊主之位,和你那宝贝弟弟非要舍一个时,你舍的到底是谁。”
说罢,他也跳下廊,也不和她再说,就大步出向了院门。
六名库丁和小寺奴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便也散了开,小寺奴连忙提灯上前要替他开门,而他到了门前,却又转头,道:
“我也不想理睬你们姐弟的事情——听说你和虾夷人有了密约,如今也不需要三郎替你保护唐坊了。只不过,你在虾夷人海港里建的船,最近不是在和东海女真人做生意?你既然信得过三郎,怎么又不把这样的大生意交给他?三郎也就是好大喜功,在坊中坐不住的性子,你让他领几条海船,难道还舍不得?”
她心中叹息,知道这才是他半路把她拦住,真正想和她说的话。
无论如何,三郎要支持平家就需要船。
而她的十条船,首先需要为了唐坊不保时,迁移坊民去台湾。
而后再在台湾中转,看大宋是不是足够安全。她是不是能找到足够的定居地和户籍,能让坊民们迁向明州、泉州等港口居住。
在此之前,她不能马上把船就让给三郎。
她走上一步,缓声解释着,道:
“我……”
“大宋小子有什么好?”
阿池毕竟是走近了一步,原本冷淡的眼神,在看着她的时候毕竟也有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不屑,
“姓王的小子还没叫你吃够苦头?三年前,他派人回驻马寺查你的过往。我已经替你掩盖了。他不过就是听到了一些无凭无据的风声,就能甩了你娶大宋女子。”
他冷笑着,
“陈文昌难道会比他强多少?”
她瞅着阿池看了半晌,只到阿池被她看得不耐,皱起了眉头。
她笑了起来。
她在驻马寺里生活得并不容易。就算有空明庇护,管事僧官们却是要使唤她卖粮算帐。
说得上是与她朝夕相处。
年轻僧官看中她,用钱财引-诱,要包-养她在寺外替他们生孩子的事情,从没有少过。
就算是她下山建了唐坊,回寺里租山林开田地,都要和管事僧打交道。
寺里各种流言就更不要提了。
王世强却没有听到一丝风声。全是因为有阿池在寺里。
今晚能和阿池说到这些,就算是被楼府家将们抢先一步,拿走信箱。她也是不觉得后悔的。
只可惜,阿池和三郎一样,压根没想过回大宋。
“王世强不过是欺我远离大宋,而唐坊的生意必须和大宋往来,他不愁我会反脸为敌。”
她只能尽力解释着,让他明白她不把船交给三郎的原因,
“金国的东海女真人向来有和海外诸国交易的习惯。他们在辽东的产物、部族之间的生意关系,还有他们马场的卖价。这些,我都得等二郎从高丽回来才能清楚——”
她并不是没有为唐坊寻找将来的财路。
她也希望,三郎如果和养马的女真人经常接触,他就能知道:
马战靠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
阿池眼神微闪,露出“我早就知道你把季辰龙踢到高丽去读书绝没有好事”这类的神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