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注意西南夷的外族蕃商,是因为王世强提出的马政。
要从长江上游运马到江北边境,上游的马源就要充足。而她听说过,上游的好马大半来自西南夷各族的边境蕃商。
当时在妈祖正殿里,那些西南夷蕃商们说起马政时,都觉得长江水流凶险,运马难以成功。
她忍不住在帘后提了一句:
如果王世强按照和她商量过的计划,在上游沿岸安排水力吊装机,是可以把马从上游顺利运到下游去。
但现在的困难是,韩参政府远在临安城,江浙海商又和西南夷各族的蕃商没有来往。
王世强买不到好马。
楼云如果能和王世强联手,她二话不说,冒着风险也要和陈家订亲,住到泉州蕃坊里去。
毕竟她见过陈文昌,确实对他有好感。
但楼云如果非要和韩参政府作对,坐等着蒙古南下,她就宁可在台湾开荒。
随时准备再逃远一些。
突然间,她回想起了月光树林里遇上的家将楼大,也许这楼大也在蕃商大会上见过她?
……
去年那场蕃商大会后,因为她在会上提了一句水力吊装机,结果就被楼云的人跟踪。
不是楼府的家将、小厮,就应该是市舶司的税丁。
虽然她利用和顺昌县主几位宗女们一起逛首饰铺子的机会,在路上甩开了跟踪。
但半年前,泉州分栈点的伙计传回消息,楼云在出使前,和泉州城的顺昌县主订亲了。
她当时就后悔了。
她不应该站在顺昌县主身边的。
……
那天在蕃商大会上,顺昌县主和好几位宗女,是和她一样戴着围纱帽。
她们混在阿拉伯女眷里看宝石。
按宋制,泉州城宗室人口近万,包括了五服之外的族亲,甚至还有姻亲也算。
他们是集中居住在宗室坊。
而县主的封号很常见。
当时和她站在一起的,就有十几个县主,四个郡夫人,甚至还有一个国夫人。这还仅是当天来参加蕃商大会的宗室们的十分之一不到。
他们这些宗室,平常都是靠市舶司的商税,按爵位提供米帛过日子。
除了是当朝赵官家的近支宗室,其他的谈不上多少富贵。
甚至空明大师都和她说起过,他在北地五台山时,听得师父回忆前朝宋微宗年代,那时宗室里卖女成婚的事时常可见。
汴梁城就曾经有一户张姓大富人家,家里娶了三十几位县主。
在帘后时,她提起了水力吊装机,不仅惊动了堂内的楼云,帘内的宗女们似乎也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所以,她马上就决定离开。
她混在宗女们之间,跟着顺昌县主她们到了宗室坊。她还跟着她们,逛了一家宗室们时常光顾的首饰铺子。
她进了铺子,才算是彻底甩开了跟踪的人。
那家首饰铺子有唐坊的股,还有一个唐坊的管事。
但她没想到楼云会正巧和顺昌县主订亲。
只要他们一成亲,不知什么时候顺昌县主把这件事一提,楼云就会对那首饰铺子起疑。
唐坊在那铺子里参了股,被发现倒也罢了。
但分栈点在泉州贷出去的款子,还有和不少蕃商的关系,都会被楼云查出来。
甚至那几天她在泉州的酒楼,暗中和斜力刺见面,商议那铜镜案的事情,他都会知道。
……
要命的还有,她在给空明大师的信里,免不了写了不少对当朝赵官家的各种评价。
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对着空明大师这样的方外人,她需要对大宋皇帝很客气吗?
空明大师也经常批评宋徽宗。
只要拿到信,楼云能拿到足够的把柄。
要么她就永远呆在台湾,要么她就老实向楼云示好,做出让他满意的选择。
比如,马上嫁到泉州,嫁给陈文昌。
……
“依我看,你是看中那陈家小子没错。但你未必看中了陈家。”
她微微意外,没料到阿池说到了她的心事。
阿池却沉默凝视了她一会儿,才道:
“我听说那陈家家主没有嫡子。” 按扶桑的习惯,庶子身份低贱,如果母亲身份不高庶子就等同于奴隶。
和嫡子是云泥之别。
就算是大宋,他也知道庶子除非考上科举,身份地位也无法和嫡子相比。
泉州陈家的家主只有一个不出色的庶子。
否则他何必带着侄儿来求亲?
“陈文昌万一成了陈家家主,他和国使的关系看来又分外密切。你嫁给他,将来一个不好,也就和嫁给王世强做平妻没什么两样了。”
“……”
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有理,这也是她对陈文昌有好感,却对这门亲事半点也不着急的原因。
“我知道你让楼云进坊保媒的原因……”
阿池看着她,这一次倒也没有不耐的意思,
“他们宋人是要把你娶进家里。你是怕将来陈家翻脸不认人时,按他们宋人的规矩,你连陈家的门都迈不出去。”
她便也明白,他向宋商打听了大宋的婚制。
按宋律,成婚的女子不经丈夫允许而离家,拘押两年。合法的离婚手续只有男方休弃女方,更常见的是女方的父母兄弟嫌弃女婿,娘家出面把女子带回家安排另嫁。
没有妻子自己作主的余地。
按宋制,就算是男方犯了大罪之恶,妻子自己出头要求离婚的,最后都要受罚。
陈家是泉州城的百年大族。她虽然有自保的手段,事到临头足以与陈文昌协商。但除非她彻底离开泉州,她就得小心应对。
如果有坊民跟着她一起内迁,少不了也有季氏一族,她与陈家交恶也太容易连累族亲。
他们再要和本地人联姻就难了。
有了楼云出面保媒就不一样。
保媒除了有宋官的脸面,更重要市舶司监官楼云知道她是海外归来的夷女,是蕃人。
按宋律,蕃坊里的婚姻民俗用的是蕃法。如果当事人本籍是阿拉伯人,就用阿拉伯法,是三佛齐人就用三佛齐法,不会要求用宋法。
而她是唐坊人,用的就是唐坊坊规。
唐坊的坊规是她自己定的。
“楼云就算猜到你的打算,他毕竟是偏向陈家。他现在没有单为了你上岸保媒的理由。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拉拢他——但你也得为三郎想想。”
阿池歪眼看着她,眼里的冷漠透出了市侩的人情世故,道:
“这些年,你在扶桑人身上刮下的油水也够多了。西坊商人现在恨的倒不是平安京城的新国主,倒是唐坊了——你也该收手了。”
说话间,他把她答应付帐的单据折好,放进了腰袋里,
“自从那两个福建八珍斋的管事死在你手上后,再也没有人敢和你抢仿造宋货的生意。但这两年,寺里来的泉州游学僧一个接一个。他们都去和空明老和尚打听当年的事。空明虽然一句话都不透,但这事迟早要出漏子——”
“寮主在说什么?”
她也没打算去和阿池说起那两个管事还被关在田庄里,她只是故作惊讶,轻描淡写的道:
“我怎么听不懂?”
阿池当然知道,她建起十条船的财源都是来自山寨货。
“……我就知道光说你是不承认的。”
他冷冷而笑,也多不言。
他针尖般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她头脸和衣裳。
她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耳坠和颈琏,甚至她腰上的玉饰、香袋。
但她在田庄换衣时,早已经把这些饰品交给了秦铁头的老婆劳氏保管、
她也更不会在树屋里放这些东西。
她在内衣内裤之外,全身就也是一领僧衣,一串佛珠和刚刚系上的青绸山水纹披风罢了。
反倒是走回来的姬墨因这寺奴的无礼,再一次对他怒目。
“我倒忘了你心细。每一回来寺里拜见那老和尚,你总把零碎东西都摘得一干二净。哄得他以为你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了——”
她皱眉与他对视。
不需要他多说,她也知道,要不是她在东海上急于敛财,急于造铜镜卖钱建船,这楼国使何至于来到唐坊外面?
他的家将细作何至于从西水门潜伏登岸?
他们又何至能得到泉州宋僧们传出消息,得知空明大师佛斋里藏有她一箱书信?
然而,也是这庞大的山寨货收入,让她直接在大宋、高丽沿岸船厂里悄悄购买来了十条已经建好的旧船,然后在虾夷密港里改建。
这样才能减少工序和需要的工匠。
现在,改建出来的海船足以在东海上和女真人做生意。
——这样的山寨生意竖敌太多,早就要结束了。
“转告三郎吧,我只有十条船,就算要让给他,也要半年后。”
亲姐弟半年不见,这些话都需要外人去转达了。
阿池却盯着她,久久不语,半晌才道:
“三郎你是知道的,他是不想和你争的。”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阿池侧头看向装饰奢华的客居大屋内。
他穿着鞋也没脱,直接上廊走到里面,揭开了雪绸步障。
障内来有一扇大宋泊来的竹墨兰室内屏,他直接推开,走进了里间。
脚步声响,她看到屏风里模糊的身影 ,知道他把寝席边的一只小唐柜直接抬了出来。一声重响,他把小唐柜放在了她面前。
他重新坐下,从小唐柜里取出了一只妆盒。
这是驻马寺为客院女施主准备的,双层四格雕花黄柏木妆盒。
山寨出品。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揭,露出妆盒里面秋香色雕刻四季花样的内格。
上层三只格子依次放着一只镶珠牙插梳、一对琉璃耳珠、一只雕玉裙坠。把格层取出来后,下层露出一柄色彩浓丽的唐式笼纱描花人物团扇子。
“看,这就是坊主你这八年来 ,一直借用八珍斋的名气做的山寨货。几乎所有东日本的领主家中都有买进——几只唐柜果然是小生意了。”
他手指一抬,伸进槿花雕格子凹进的两点。
他从花蕊格中里捻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耳坠。
耳坠做成一串鲜红秋槿果子的新巧样式、
月光透过其中,折射在他与她的视线相交间,晶莹剔透。
山风吹过,一瞬间仿似听到了叮叮铛铛水槿果子的撞击声。
“这一副秋槿果子琉璃耳坠价值砂金四十两,价格还在一只小唐柜之上。这一只落漆纹的八珍斋插梳和秋菱花香包,都是一样的高价。再加上这一《秋月玉台图》的唐扇子——” 叮的一声轻响,他把琉璃耳坠丢回了雕花木格子里,取出那面团扇子。
她一直没有出声,看着他在指间一搓那细长的漆木扇柄。
她便在翻动的白纱扇面间,看出了月光染亮的交织经纬,又在十色斑斓的经纬间,她看到了他似冰寒又似淡然的尖利眼光,
“你早该收手了。再把这些假货做下去,宋货在东海上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尽了——而且你太心急。现在你抽身一走,嫁回大宋。你以为唐坊的生意还能做下去?”
他淡淡述说着,暗示着他代表三郎出来向她要船的原因,
“就算有我帮着,三郎也没办法再赚到一笔钱来建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