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战车隆隆发动,无法阻止。
以打促和,以战止战。这个道理我们后来才明白,明白得太晚。
一手谈,一手调兵,才是正道。
人家日本人已经把兵力部署完了,大清才开始忙着调兵。
这一切的节奏,全在日本人的算计之内。简直是按人家的部署在行动,搞演习也没有配合得这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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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4日,就在日本送来“第二次绝交书”、关闭谈判大门的同一天,光绪迭降谕旨。深宫大院内的皇帝都终于清醒了,还要敲醒昏昏沉沉的李鸿章:
一道电报谕旨“著李鸿章体察情形,如牙山地势不宜,即传谕叶志超先择进退两便之地,扼要移扎,以期迅赴戎机”。[《军机处电寄李鸿章谕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一道密寄谕旨,令李鸿章“速筹战备,以杜狡谋”,“先派一军由陆路前往边境驻扎,以待进发”,而“叶志超一军兵力尚单,须有继进之军以资接应”。[《军机处密寄北洋大臣李鸿章上谕》,《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光绪始终忧虑牙山清军,似有先见之明。而先将大军集结鸭绿江边的指示,也相当正确。如果早这样办理,结局决不至此。
16日,军机处又电寄李鸿章一道谕旨,谕“朝廷一意主战”,口气相当严厉,指责“李鸿章身膺重寄,熟谙兵事,断不可意存畏葸”,严令李鸿章“将布置进兵—切事宜迅筹复奏”。并重重警告“若顾虑不前,徒事延宕,驯致贻误事机,定惟该大臣是问!”[《军机处密寄北洋大臣李鸿章上谕》,《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皇上急切责备,朝鲜局势危急,李鸿章这才行动起来,急忙筹划并上奏向朝鲜派兵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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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7月16日的计划,主要是:
驻守小站的卫汝贵部盛军(淮军)6000名,由海路至大东沟登陆,由陆路赴平壤。
驻守旅顺的宋庆部马玉崑率毅军6000名也自大东沟登陆,由陆路赴平壤。
盛京将军部下左宝贵(淮军旧部)部奉军500名,由陆路赴平壤。
丰升阿率盛字练军1500名,由陆路赴平壤。
此外,驻牙山之叶志超、聂世成部在被敌包围以前从海路撤往平壤。
北洋水师主力首先掩护陆军的海路输送,然后支援在朝陆军,同时守卫渤海湾口。
本来此前准备海军天津、旅顺部队直接由大同江口登陆,进占平壤,但因北洋侦察船在大同江口发现敌舰踪迹,为避危险,改由大东沟登陆。由于一拖再拖,朝鲜西海岸港口战略要地竟全数在日本控制或威胁之下,给大清造成很大阻碍。
凭感觉来讲,这个计划,也有数处问题:
整体上评价——感觉零零散散,就是分头机动、集结,数路进军,集中于一点,看不出什么战略目的。就是一个纯粹的运兵计划。
着眼点就是哪儿缺兵,往哪儿补。战略视野相当狭窄,仅及一隅。老祖宗创下的而且朝堂上空谈时也提到的“攻其必救”、“围魏救赵”……这些战争谋略和辉煌战例,都去哪儿了?
费尽思量,综合当时的情况,我终于认定李大人的战略目的:压。
就是大兵压境,重兵压迫。造成“泰山压顶”之势,吓住日本人,使其不敢动手!
从援军开拔后,李鸿章绐总理衙门的另一封电报中,可以看出:
“派赴平壤卫汝贵、马玉崑、左宝贵各军,皆系鸿旧部,练习西洋新式枪炮多年。屡饬该统将等和衷商办。凡其力所能及者,当可无误机宜。……俟添兵到前敌时,仍可一气贯注。如各军均逼汉城,届时须与各国交涉,再随时请派大员前往督率联络,期有实济。”
在李鸿章看来,卫,马、左诸军皆有较强的战斗力,且同气连枝,只要进逼汉城,中国便可转居主动地位,再与列强交涉,促成和议。
这与前两次处理朝鲜之乱,本质上如出一辙,只不过是规模大了一点而已。
按前两次的经验,再不听就把日本抽几鞭子,把它抽到谈判桌前,是比较有把握的。
惜哉!这个计划,如果一个月之前提出,就是在牙山清军到位之后,接着派这些大军进发,还行。
可现在的时间变了,形势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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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部行动来看——没有显出什么总体战思路,仍然是各打各仗。唯一的一点点配合,不过是海军提供掩护、支援。
先不说陆军。
深入分析大清在海军的使用上,任务就是三个关键词:掩护,支援,守卫。
这个计划一开始,从战略上,就没有决心与日本决战。
从战术上,就没有集中作战这个概念,反而是,不管是哪两项任务同时完成,都会造成海军分兵的后果。
战术上,也没有注意发挥海军的海上机动作战特点。如果将战火烧到朝鲜海岸,甚至日本海岸,敌人还有什么力量来攻击大清海港,这样不就是对渤海湾口的最好守卫吗?
其实,三个任务集中到一点:只要在海上击败日本联合舰队,那么,运兵无需海上掩护,来去通畅;支援行动将更自由,选择项更多;渤海门户远离战区,安全自有保障。
而大清海军的任务中,独独缺少了两个关键词:攻击,歼灭。
事到如今,北洋海军走上战场了,我们只能哀叹,前边所说的北洋海军“要塞舰队”思想的“病症”,全都在这里开始发作了。
咱先拿一些人言必称的“西洋海洋战略鼻祖”说事——马汉,在他关于“制海权”理论奠基之作《海权对历史的影响》已经问世。在自己的著作中,马汉推崇英国海军通常以在“海上击灭敌国舰队”或“对敌港口建立封锁”为一贯指导,是其成就空前海洋强权的“诀窍”。
海军作为一种进攻性力量的运用原则已经升级。
但透过大清这个计划,我们可以发现:大英训练出来的清国海军,竟然好象没有学到半点“制海权”的概念。
这与同样是英国培养出来的日本海军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其实不必“言必称西洋”,说说中华祖先,对这个“海上制胜”也早有深刻认识。亡于大清的大明,在抗倭战争中,就已经形成海战的整套理论——“御敌于海上”。
胡宗宪主张“防海之制,谓之海防,则必宜防之于海。”杨溥也讲过“鏖战于海岸,不如邀击于海外。”归有光也说过“不御之外海而御之内河,不御之海而御之海口,不御之海口而御之于陆(海岸),不御之陆则婴城而已,此其所出愈下也。”俞大猷说得很明白,要以有效的战船和火炮灭倭寇于海上,根本不让其有登陆的机会,“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还有很多人也说过……
时移世异,前明军事家所竭力反对的,在大清都成了一再实行的。
当然,我宁愿相信大清领导者和将帅们一定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手里东西有限,战备不足而“攻守之势异也”。
战船大小、火炮多寡的对比,在中国和倭寇之间已经调转,采取守势,也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这也是我们分析、理解此后中日战争中大清一切行动的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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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海军有效控制海洋”这个前提,讨论陆军的调动,则问题更多。
日本海军有釜山为基地,并已经前出仁川。联合舰队全体出动,在朝鲜海域部署。大清海上运兵,将始终处于日本海军的威胁之下!
那么,牙山清军从海上转移,如何才能确保完成?
所以,驻守牙山的叶志超也提出了这个问题:海上转移,已经难以实现。
叶志超与李鸿章大人真是始终思想一致。
前边选址牙山驻守,后来,叶志超也知道形势恶化了,曾建议移兵,或者靠近汉城驻扎。但由于开战风险,被李鸿章否决,就没有移动。叶志超也坚定地奉行:只要我军不擅自移动,确保不“衅自我开”,日军就没有开战的理由。
到了16日,又接到到了准备以军舰海运自己撤退,然后在海上虚晃一枪,到大同江口登陆,去平壤与大军会合的命令。叶志超不敢冒险,回报了自己的选择:通过陆路去平壤。
叶提督还是忘不了自己那“三策”。可是,这一手棋,也不能说风险就小。汉城情况不明,日军动向不知,能不能平安通过,是一个问题。
当然,不行的话,可以绕路。从后来的情况看,此时北撤,其实还是最后的机会。清兵忙运兵,日军第九混成旅团也忙着往仁川运兵。如果叶志超派人加强侦察,获得这个情况,是能够做出正确决断的。如果老叶有胆气,猛冲而过,甚至只是误打误撞,都可能撞出去。换一个狠的,没准敢去仁川,吃掉他一批刚登陆的小日本。
可惜这些,老叶都做不出来。所以只能是时机一失,时过境迁,那时的“上策”,也是下策了。
一波三折,也犹豫再三之后,叶志超表现了身经百战、习惯风口浪尖的素质,冷静下来,突发奇想,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不如近距离转移,选择要地驻守。“仍由陆扼要移扎,稍有把握,且梗日兵南路。若并军而北,日以全力专顾北面,势益张。”
这下又和李鸿章的思想“合上拍”了。这次,是他的建议触动了李鸿章。
牙山守军,对日军也是一个威胁和牵制,如果战事一起,还可以与平壤守军,对日军形成夹击之势!
即使夹击不成,躲在汉城东边到南边的山区打游击,时不时地出来一下,抽冷子“抓一把”,日军也不敢不管。
这个设想,非常大胆,而且相当有道理。
很多时候,有的部队千方百计,甚至杀开一条血路地在战场上穿插、迂回、包围,作为重要的战术手段,为的就是夹击和围攻敌人。后来的我PLA军队最擅长此事,成功战例累累。何况现在,牙山清军就身在敌人的侧背。
但是,战术原则是不变的,战术手段是相通的,关键是,还要看是谁来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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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鸿章仍然不放心牙山守军,兵力不足啊。当初为平朝鲜之乱,选择了这么个地方驻军,现在形势一变,等于是送进了虎口。不行,还得增援!
李鸿章决定派军增援。
李鸿章电嘱叶志超:“贵军过单,恐不足当一面。再四筹思,除芦榆马队添调外,拟令吴育仁挑精队千五百,交江自康带往牙口,归弟调遣,合之将及五千,气力稍厚。以后但筹济饷需。”
但问题是,牙山守军海上转移已成问题,那海军运兵增援牙山就不叫问题吗?
对此,李大人不是没想到,而且经李大人“再四筹思”,已有筹策。
十年前,日本租借美国船舶运兵的事,大清与美国交涉,起到了一定作用。而且美国公使曾说明,无法限制商船的商业活动和自由航行。
此时,李鸿章大人想到了同一个办法。
借海上霸主、大英帝国的船只来运兵,即可规避风险,保证安全。
对这个决策,我有些不解。其实增兵牙山本来就是“狗尾续貂”,牙疼往腮帮子上贴膏药的事。实在不放心,那按原定计划,让牙山守军转移至平壤算了。
至于租船一事,我感觉不是李大人在日本人面前耍滑头,而是有理有据。因为这确实是符合李大人的“万国公法”的。
甚至这种可行性,才进一步坚定了李大人往牙山增兵的决心。
谁相信,小日本有那个胆量,敢对悬挂米字旗的大英船只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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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立即忙着准备运兵。
一部补充牙山兵力。
走海上。
唐朝时,就是走海上运送援兵。那是去支援新罗,攻百济。新罗的北边,是高丽。
情况相似,牙山在汉城以南,汉城一线是日军。除非不顾牙山而从平壤重兵全力压迫汉城日军,想增援牙山,恐怕只此一辙。
为什么其它淮军部队不从陆路,过鸭绿江增援,而从海上到鸭绿江口?
看地图,水路确实近一点。大沽口到大同江口(也包括后改的鸭绿江口),按路程和陆上、水上行军速度大致量划,能节约一部分时间,同时可能节省部分体力。如果加上运送物资,在当时陆路车载马驮的条件下,海运确实是更为高效的方式。
为什么不就近调兵,从关外多抽调部队前往?
关外能抽出奉军就不错了,再抽,恐怕大清“龙兴之地”,就成一座座空城了。
何况增援牙山是原计划之外的事,涉及整个大清朝的兵力调动。
也许在李鸿章看来,对于守卫牙山的淮军部队,也只能调淮军增援。唯此,方最可靠。但是,淮军作为大清的机动部队,已经差不多全部出动了。
海路赴朝增援牙山的,由记名提督江自康率领的仁字军两营,实际是从直隶通永镇总兵吴育仁部芦塘防军抽调来的。
这么算的话,直隶所属部队,也已经快抽调一空了。
因为就是这仅两千余人的兵力,也不是李鸿章给叶志超电报中说得那么轻巧,还是多方设法抽拨的。李鸿章虽然未便说出,但从下面盛宣怀给叶志超的信中,可以看出当时筹拨增援军的为难情形:
“贵部孤悬牙口,力薄势单。前议于山海关抽拨一营,以恐该处空虚,仅拨二百人,合之吴乐山所统共二千二百人,仍不见厚,帅意向绥、巩商调两营,孝侯观察(戴宗骞,字孝侯)亦未见允。只得先令渡海,计二千令人……贵部如须厚集兵力,仍望麾下切实电禀中堂,弟再代为说项。至目下则防军已属空虚,无可添拨。贾致堂招八营,吴瑞生招五营,均备填扎。卞吉云添五百人,新兵一时不能到,且未经训练,亦不能战也。”[《日清韩交涉事件记事》,转引田保桥洁:《甲午战前日本挑战史》]
临战了,方才东拼西凑,已经打算从山东威海的戴宗骞所属绥、巩军那里抽调军队,可见统帅李鸿章捉襟见肘的冏态,也可见大清朝平时的军备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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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终于开启了大规模的对朝派兵增援。
然而这一切,皆在日本人的严密观察之下进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