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难为了李鸿章。
李鸿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伴着各种身份带来的尴尬,勉力支撑。
因为诸多头衔在身,有的还不一定好使,但职责、任务却实实在在地、并不和谐地压在头上。
北洋大臣——总理衙门的实际处办者。一直被有些人认为,作为外交部门、总理衙门的下级,却好象是北洋在给总署那边下指示。权力是有了,面子也不小,却不得不奔走呼号在对外交涉的舞台中心,四处作揖说好话。谁让李大人地头熟,谁让洋人都只认他,不认总署呢?
北洋大臣——北洋海军——海军“具体负责人”。你能调动,你能指挥,就指挥着上啊。海军是大清的,也是李大人的心血,是李大人的根基。如同含辛茹苦拉扯大,难道轻易就失掉吗?
直隶总督——军机大臣(间或)。远处前线,则左支右绌、调动不畅,高居庙堂,则中枢失灵、调度失措。是进亦忧,退亦不妙。
淮军统帅——对日战争的实际指挥者。虽然有皇帝的授权,大多时候,这个“总指挥”是大家不愿揽的活,李鸿章又更多的被其它部队当成淮军的总指挥,仅仅是因为皇上一道谕旨,调的是淮军,自然而然就是你上了。
后党重臣……
当然这个属于“被认为是”。只所以“被认为”,也因为李鸿章确实还在琢磨太后的心思。估计恰逢太后60大寿,一定想过个太平庆典,不希望打起来,这一点也被李大人算准了(其他的聪明人也能看清这一点)。
但有一点往往被忽略,就是李鸿章何时向太后靠拢?
弄清这个问题很关键。
因为我也曾经看到,李鸿章面对动荡的时局,竭尽小心地维持,也曾经期待小皇帝亲政,对他能改变世事抱有极大的希望,他在一封信中的话“但冀因循敷衍十数年,以待嗣皇亲政,不知能否不生他变。焦悚莫名”,多少体现了这段殷殷忠心。但是,什么时候起,就变成曾经了?
所谓靠拢太后,是奕这位老上级、也是“洋务运动”老战友失势以后。具体应在修颐和园的过程中,李鸿章才通过配合奕譞的工作,表现出对太后修园子的支持。
而且有一段时间,李鸿章还耍过态度,对奕譞商量向北洋“借钱”的事,冷冷地回以“我这里也缺钱,请王爷从别的地方另想办法”。后来,等到奕譞再向李鸿章商量向各省摊派“特别捐税”,李鸿章突然转变了,变得非常支持。
我相信有这样一个原因:李鸿章听说“存入银行生息,本金拿来购舰”,一见有利可图,马上答应了。
所以,李鸿章的转变,有多种原因。至少,极有可能是势单力孤,想要抓住奕譞这棵大树,为自己挡风遮雨。同时,搞好与这位海军领导人的关系,有利于为北洋谋“发展”。另外,就是直接的“有利可图”。
既然奕譞是太后的红人,与他走近一点,疏通与太后的关系,同时也偶尔亲自向太后示示好,又有何不可呢?
而且,奕譞确实支持了北洋舰队,拨船、拨钱上,给了种种条件。他们还一起干了很多“好人好事”,比如操持了修铁路、建海军码头。
弄清时间,有助于我们具体分析原因(有一贯的倾向,也有偶然的因素,必须因时因地而视),弄清原因,能更好地找准他的动机。
弄清动机,很重要。
以李鸿章的作派、思想,再加上动机,于是我相信,他肯定把这当成“智慧”,而不是软弱。
事情,也就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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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太后——皇上——李鸿章之间,不是单纯的选哪边站的问题。实情更象是,李鸿章玩弄的,是尽可能地把握与太后和皇上之间的距离,形成“三角关系”。
投向某人的怀抱,还没到那程度。别说小皇帝,李鸿章干什么事的时候,也没有非得先经他批准,以李鸿章的地位和重量,偶尔也敢说几句真话,呛一下太后。至于向哪一边偏一下,全看李大人权衡之后来定。
甲午年也是这样。仔细翻阅皇上的旨意和李鸿章的命令之间,就会发现总有一些出入存在,有时是你说“就这样吧”,我不说不行,我说“再看看”;有时是你说“就这样”,我说“按皇上的意思,另外还要怎样怎样”,有时明显,有时隐隐,总要搞个变通。
所以,才会出现皇上要舰队出去,李鸿章说静守,或者有时派个三艘两艘,略显威力。以至于皇上在电谕中,经常用上严厉的话语和词藻,都已经急了。
这些在大家看来,好象是“拿到了太后的什么指示,就不拿皇上当回事”一样。实际上,开始太后根本就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太后这根拐杖,是被李鸿章大人巧妙地利用了。
此时的“和”“战”斗争中,李鸿章被内外相加、逼得鸡飞狗跳。有相当的可能,聪明的李大人倒是盼着太后出来说句话。他还指望利用太后的影响,只要一句话,就能为自己的“保和局”扫清场子。
就象,中法起战争时候那个样子的一句话。
但太后开始偏偏不说话。
等日本人送来“第二次绝交书”,太后被惹急了,又传谕“同意开战”,命令对日本人“不准有示弱语”。
完了。
“斗争会”基本结束,不打也得打了。
李鸿章想到了开头,没有想到结尾。也怪日本人逼得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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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李鸿章的微妙处境。
其实,这最主要的问题,却不是谁想打、谁不想打,是能不能打。
我理解李大人的苦处。
说李鸿章是“一人敌一国”,这话未免有点夸张。
指挥不畅,调动不动,这是全国性问题。李大人动别人手下的一兵一卒,都要向皇上打报告,向别人借。记录里边经常出现的“电商”二字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那是发电报商议、请求,而不是网上购物。
况且,有时皇上也不一定完全调得动。
所以,说“大清以一隅对一国”,才是真的。
但李鸿章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身处漩涡中心,是挣脱不掉了。
如果打,胜,则已,不胜,唯你是问。
一国之失,谁承担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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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理解李大人的难处。
所谓“国难思良将”,此时才能痛切感受到。
御史种德祥上书直言,忧虑北洋陆军不可恃,想战而不可能。“臣独不能不长虑而却顾,何也?北洋水陆诸将,即使尚有可恃,亦必不堪疲于独战,况未必可恃乎?其势将不得不搜起宿将。然所号宿将者,臣夙知之矣:名位已极,家实已厚,精气久耗于利欲,而勇悍非复其往时,仍泯然庸众人耳。”[《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意思是,如果北洋一军独撑,疲于争战,形势危险。况且老将们官大了,家富了,利欲熏心、锐气消减,实在无法依靠。
这是一句真话。真是戮到了李鸿章的脸面上。
当然,也说出了李鸿章的心理话。
他有痛处,也有难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曾经说过“陆军无帅,海军诸将无才,殊可虑。”
前者派军牙山,李鸿章已经感受很深。对淮军今不如昔的状况,还有自己的忧虑,也在他给哥哥李瀚章的信中,道得明明白白。
有一个比较确切的记载,李鸿章曾再三想请刘铭传,这位硕果仅存的老将出来挂帅。报告都打到皇上那儿去了,但是,没有达成。
至于具体原因,就不好下确切的结论了。
也许是因为顾忌刘铭传,李大人最终自己放弃了?这是有可能的。当年张树声没吭气,李鸿章是怎么对待他的,别人也清楚,有此前鉴,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听老领导忽悠了。刘铭传跟李鸿章本来不那么和睦,也是较早地与李鸿章“分道”的淮军将领。个人的成见,绝大多数时候是影响合作大计的。
更或者,因为刘铭传对李大人“任人唯亲”、为同乡故旧谋利益的“选人之道”甚为惊谔,曾经当面提出异议,也曾对淮系同僚“非议”,或许真的象文章上讲的,刘铭传早就看准了李大人用的那些将领遇战必败,就是不想被拉下水去,才主动推脱避祸,以防止“身与北洋同败”。
还有,一说刘铭传接到圣旨,拒绝赴任,说了一大堆理由,最后表示自己得病了,需要休养,就这样想法推脱掉了。私下里,他却发牢骚,说自己是封疆大吏,朝廷呼来唤往,象对待一个普通将领,太不给自己面子。这或许是实情,实在讲,已经做了大官了,现在要再去当一个没有实权没有油水、只有风险的前线指挥官,还要再次跑到李鸿章手下,谁也不愿干这傻事。再说,以前跟法国打仗,李鸿章不也推三阻四过吗?
所以有人说,如果皇上诚恳相请,晓以民族大义,极有正义感和民族意识的刘铭传,或许能义无反顾,承担这个重任。
可能吗?
这里,还有一个更加接近真实的原因。我更为相信:刘铭传早已洞悉时局,知道这场战争开局并不会顺利,甚至失败。他也看出朝廷实际并不想打仗,更不想打持久战。他断定朝廷很快就会议和,极有可能在失利的局面下议和。那样,开局的不利将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失利的责任谁来负?还是主帅。
他是不会去当这个“冤大头”的。这些,李鸿章肯定也知道,但李鸿章已经“责无旁贷”地卷进去了,他却还在“岸上”,趁早置之事外,绝对不去趟这趟混水。
不错,刘铭传是名将,也是一员战将。但朝廷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谁不先考虑一下利害关系呢?
于是,我们在以后的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甲午战争,日军几乎一批人一仗一仗打到底,而我们换将的频率,比部队换阵地还要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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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鸿章的痛苦无法言说。
非不敢战,实不能战。只有他最清楚,却不能说。一说,皇上震怒,其他人也加以讽刺。而且,还抓住话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谁让自己多报喜,少报忧,吹牛吹大了呢?前一阵还说“观渤海门户,已有深固不可动摇之势”。
后来就有人指问——“然北洋海陆全军,缓急足恃与否?渤海门户,深固不摇与否?”
有人干脆辛辣讥讽,大加揭批——恭读嘉奖李鸿章和北洋的上谕,说李鸿章建设北洋,校阅各营,“技术纯熟,行阵整齐,各海口炮台船坞,亦一律坚固,办理渐著成效”,还要加以奖励,让我们大家向你学习,啊,但是,“伏读之下,方欣武备修举,可恃以镇靖海氛,乃区区一日本,而亦避退不遑,且欲求他国,然则前奏之粉饰欺妄,百喙何以自解?”刚刚还欣喜这下可天下太平了,没想到一个小日本就把你吓住了,还想拉外国来撑腰,就算你有一百张嘴,怎么解释清楚?
确实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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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不能说,没法说。
不能打也得打,无人替代自己“背黑锅”。
况且,还有人等着看笑话,等着整顿自己。
李鸿章,战也是罪,不战也是罪。
他,还有很多人,已经注定要被这场战争拖入深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