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宣武的成果,可远远不止一个。
事物都有两面,一般来讲,我们做的事情,都是双刃剑。而根据“万有联系”定律,一件事动了,必定也会引发多方面的反应。
一面,当然是好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有好事的。
日本人都记载了,1886年大清军舰第一次到来的盛况:
日本朝廷达官贵人,有马车乘马车,没有的纷纷买票乘火车,来到长崎,平民百姓也纷纷涌到港口,只为一件事:参观北洋军舰。
首相出面,宴请大清水师官员。丁汝昌他们备感温暖、荣耀。
恰巧,正值日本内部存在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围绕——是联合大清、共兴亚洲,还是脱离亚洲、拥抱欧美。
一部分人是从实力出发,认为单凭日本,不足以与西洋开战,难以避免失败的人,这下可拿到了论据。这些“联中派”借着参观大清军舰的盛况,极力赞扬大清值得借重,要跟大清友好相处、唇齿相依,共同振兴东洋。
如果这一派能主导日本思想舆论走向,历史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当然,这一派未占主流。不过此次出使,也可认为,日本人对中国还有点点友善存在。
剩下的一面,是坏事。
可惜更多的日本人,看到的是大清的威胁。
而且,这个威胁近在“一水之间”,近在眼前。
清朝的“宣武”之海上游,倒反过来被日本的“反动派”充分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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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86年8月这次出洋,发生了一件事:长崎水兵事件。
这是指中国北洋水师在长崎与日本警察发生了两次冲突,及由此引起的中日两国间的交涉。
第一次冲突发生于1日(星期五),中国水兵上岸购物,由于语言不通与当地人发生口角,既而与日本警察发生冲突,进而斗殴,酿成了日警一人重伤、水兵一人轻伤的悲剧。
15日(星期日)下午,水兵放假,00余人登岸购物。丁汝昌为防止再生冲突,下令水兵不得携带刀枪,并拨派1名头目沿途监督、巡查。不意,晚上8时余打斗又起。经过个小时的混战,双方死伤竟达80人之多。按李鸿章高级幕僚伍廷芳所拟《长崎案交涉办法》的说法是,我士官和水兵死亡8名,受伤者4名;日本方面人死亡,7人受伤。
这个事件至今存疑。我读后也不由疑问,为什么第一次冲突之后,大清水兵仍登岸购物,仿佛时针拨回去了,是用了月光宝盒,还是时间机器,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来,事情从发生到解决,都没这么简单。
至今双方仍有不同的说法。
按我挑出来的日方最有客观色彩的说法,第一次,8月1日,本来是日方“邀请”抵达长崎的北洋官兵登岸购物。一些水兵却违反军纪,前往当地娼寮寻乐且酗酒斗殴。闻讯赶来的警察很快平息了事端,并将人带回警署。多名情绪激动的清兵进而前往警署继续闹事,其中以军刀将一名警察刺成重伤,肇事水兵也受了轻伤并被逮捕。
事情经过长崎县知事和清国领事馆人员商讨,平息了此事,按双方条约中“领事裁判权”规定,清兵由中方带回处理。中方还答应暂停集体外出,再上岸需要日方同意并由北洋军舰派军官随同监督。
不料8月15日,北洋方面违反协定,下午1时,00多水兵蜂涌上岸,有人携带棍棒,少数还购买了日本刀。由于几个清军士兵在派出所前随地撒尿(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与派出所值班人员冲突,水兵围攻巡警,并杀死一名警察,早有防备的警察数百名将水兵分割包围,双方拔刀互砍。人员越聚越多,由于两天前的纠纷所带来的不满,所以先是由人力车夫、而后是街边市民,也群起加入,数百名日本友好人民配合展开石块攻击。争斗几个小时,而舰上的1寸巨炮则调转炮口,对准了长崎市区,事情才平息下来。
照此说法,那么这件事,则是两件事。一个,大清水军去娼寮,发生斗殴。跟谁斗殴?先跟一个日本顾客(也有说是伙计)。为什么发生斗殴?说是为了争一个“女人”。
不光《长崎快报》对此作了报道,英国驻长崎领事也将事件写进报告。后来两国交涉时,李鸿章承认:“争杀肇自妓楼,约束之疏,万无可辞”。这就是说,清兵确实是违反军纪在先的。
但第二个,按日本人的说法,中国水兵集体出来殴斗,还动用了巨炮相威胁。
照此解释,中国人就是理亏的,不但毫无理由地挑起争斗,而且采取了武力压迫的解决办法。
那么,接下来,有几点就解释不通了。
日本所谓巨炮对准长崎,估计是有意夸张。那基本等于是战争行为,双方打斗、争气是有,但不至于为斗殴而以开战相威胁。可能有的船还在船坞里,如何开战,如何退走?
这个且不说,关键的分歧在于:既然出事了,仅仅事隔两天,为什么清兵又组织了第二次购物?
围绕第二次购物,为什么又发生了殴斗?
依据中日两国的条约,双方各具“领事裁判权”,清军闹事,警察制止,交由中国公使带回处理就是,渠道到目前应该还是通畅的。
基于以上,丁汝昌派人寻衅,可能性很小。
那么,只所以准许士兵放假、上岸购物,就跟没发生什么一样,只能是因为1日的事情并不大(没有日本夸张的那么大),而且已经解决——至少丁汝昌认为已经解决,可以正常行动了。
丁汝昌确实命令不得带刀械,从这一条,可以看出,丁汝昌决不会派人去示威,把事情闹大。
然而据日方记载,许多水兵手执棍棒刀器,其中包括从日本古董店购买的日本刀。
对照各种资料,双方都承认水兵所用之刀,确是在日本的店铺里购买的日本刀(我们叫倭刀)。但确切的是,北洋水兵只是想拿回做纪念。
那日本的记载中渲染此事,必定是有意的,与清兵首先有污辱性行为的说法一样,都是为了把责任栽给清军。棍棒之类的说法,同样也就不足为信了。
再看看双方的伤亡。日本的资料是,清军军官亡1人,伤人,水兵亡人,伤50余人。日本方面名警官负伤,巡察亡人、伤16人,还有十数名住民负伤。早有预谋、事先准备上街群殴的大清水兵,会在伤亡数字上高于日本人吗?
应该值得注意的倒是日本人自己的说法——“早有准备的00多名警察冲出来,对大清水兵进行围攻”。这已经算是彻底“露馅”了。
这表明,反而一切都是长崎警方有所预谋的。
所以,我们只能判断,从表面看来,中国水师官兵与长崎日本警察的冲突具有偶然性,尤其是第一次冲突。但偶然性的冲突,却为第二次的必然冲突埋下了“引信”。而点燃这个“引信”的,是日本人。
如果我们能把这件事放到更大的背景下分析,可能就会更接近事实,找到它背后隐藏着的事件必然发生的趋势。它实际上是19世纪80年代中期中日及远东局势复杂化,日本对中国敌对情绪逐渐高涨的一个具体后果。
我认为,这才是要害。
想想,8月1日,北洋舰队抵达长崎港,长崎市民挤满了码头,首次目睹来自中国的“定远”“镇远”“济远”“威远”四舰无比威猛地驶入港口。
这可是除了欧美国家的军舰,日本的近邻大清也派出了这样的舰队。
尤其是那两艘铁甲巨舰,体形巨大、显示无比威力,仅从日本人拍摄的照片看,也确实够吓人、够震撼的。
要命的是它还是大清国的,要是美国的,英国的,俄国的,日本人早就锻炼出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望着威风凛凛的巨舰上龙旗高扬,人群中,有人惊叹、羡慕,也有人顿生嫉妒、失落和愤懑,种种的复杂情绪。
产生这些情绪的,有民间的人士,也有警察等政府人员。一些日本人酸劲或辣劲一上来,就做出了不友好的行为。
所以,也可以认定,所谓争抢“女人”,就是个别市民对大清海军不满的发泄,而蓄意挑衅,发动对大清水兵的围攻,则是第一次冲突后引发的整体敌意的积聚、升级。
由此可见,大清巡游日本,远不是李鸿章所期待的那样简单美好,真是“开始很美好,但结果会很忧伤”,实在是有违初衷。
这只能帮助那些抱着对外扩张主义的好战分子。
日本国内本来就很微弱的“联合清国”论者,更加微乎其微了,从此,几乎没人为大清说话了。
随着这支强大海军的出现,自此,日本把自己长期以来的假想敌从俄国换成了中国。
从此,打败“定远”、击沉“镇远”,成了日本人的目标,从官府到民间。
从此,更加推高了日本人的“造船热”。“三景舰”立刻被推上日程,就是明确标志。
很有意味的是,为备战,日本人提出的口号,竟是“卧薪尝胆”。
中国是日本人的敌人吗?占了他们的国家,毁过他们的家园吗?值得用这么个严肃的词?
如果日本真懂得这个成语的意思,而且没有用错,那么就只能说明,大清“定远”、“镇远”,压在日本人的心里,太重了,伤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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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国因此而展开交涉,交换一下,互相赔偿了对方的损失,抚恤了死伤人员。从赔款数额上讲,大清似乎占了一点便宜,有人(包括有的学者)便据此说,日本人先让步了。似乎大清还挺牛,这真是讽刺,忘了大清死伤的人多了。
在一场由人家蓄谋挑起的争斗,发展成两国的外交干涉,这绝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胜利。
长崎水兵事件,大清失分的,不止“鼓舞了日本人的斗志”这一点。
还有琉球。
本来,大清还在努力与日本交涉琉球事情的当口上,在美国人调停下,日本提出了一个割部分岛屿与大清的方案,中国因为有瓜分琉球之嫌,正坚决不允,准备进一步想办法,以保全琉球。
针对日本认可“武力外交”的传统,如果宣武能够得当,不能增加砝码,也不至于有损于琉球事情的交涉。
可是,“长崎水兵事件”已经被日本人反利用,焦点已经再次被完全转移了。大清自己也承认:
谈判“旋因长崎兵捕互斗案出,暂置未议,而琉球遂属于日,不复议及矣。”
机会一失不来。解决琉球问题的最后的一次努力,终于化为乌有。
这一点,李鸿章是不好意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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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访问,没出什么“事件”。本身就是应日本海军之邀,进行友好访问。
日本邀请北洋海军,有自己的目的。因为此前不久,日本有暴徒刺伤了来访的俄国皇太子,日本政府相当背动。在这样的局面下,请北洋海军来等于是给自己“压场子”,显得中日两国走得很近。
但是,表面风平浪静、宴饮欢语,暗地里却是各怀戒心、明枪暗箭,不亚于任何一部战争片情节。有些事情,已经关联到了今后的历史走向。
北洋海军1891年第二次访问日本,又给了日本极强烈的刺激和极大的震慑,这是双方记录里都提到的。
对照历史会发现,就是这一年,日本海军大臣向国会提出了第二批扩军、为期九年的造舰计划。
丁汝昌比上次有很大的提高,了解了“舰队外交”的,借此机会,便与日本人高吭提倡“东洋兄弟之间如不团结,势必给外人以可乘之机。中日海军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西方列强”。
他的这些话,在日本人听来,就是一种刺激。
实际上,大老远赶来、热情迎接大清海军的日本政府官员和海军军官,已经完全是面和心违,虚词诡说,虚与委蛇。在宴请丁汝昌等将领的酒席背后,日本一帮人做了太多的手脚。
根据记载,日本军政官员,尤其是海军官员,主动提出了参观“定远”和“镇远”。
丁汝昌微微一笑,答应了这个请求,并在舰上摆了酒宴,以作回请。本来就是来宣威的,让日本人领略一下铁甲舰的威力,有何不可?
而且,作为“回敬”,北洋水师的官兵也借此机会登上了日本的军舰,参观交流。
日本海军官员一行,包括名人东乡平八郎,及其他舰长们,借机登上“定远”、“镇远”,详细观察,询问了一些情况,请教了一些问题,暗地里测量了整个军舰的火器配备等情况。
回来后,他们立刻组织研讨会,研究什么?
如何打“定远”、“镇远”的问题。
据说,一开始,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因为大家都是明白人,都十分清楚以日本现在的军舰实力,想打沉它,几乎不可能。搞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搞出一艘能对抗这两个庞然大物的军舰,结果实在是令人沮丧。
但有人打破了沉默。开动脑子,钻牛角尖一样钻,也得钻出个办法。研究的结果是,可以打。另辟蹊径,打不透铁甲,就不要打,打上层建筑。
至此,大家长舒一口气,沉重的气氛才逐渐轻松起来。
日本人的准备向来细致,借此机会,准确测量了“定”、“镇”两舰的主桅高度。这为将来测定距离,提供了准确依据。
为了防止大清作假,改变主桅高度,东乡建议,趁着北洋海军到访多个日本海港的机会,动用多个测量组、在各个海港进行测量,以求准确。
他想得很对,丁汝昌为将宣武工作搞得更充分,正要一连串访问日本多个海港。这就给日本人提供了多次测量的机会。
当然,东乡也想多了。自信的丁汝昌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狡诈,会细心提防,细到特意改变主桅杆的高度。
北洋实在的收获是,丁汝昌也掌握了日本军舰的装备,表面的平静下,掩饰着内心的震惊和焦虑。只是他的一系列报告——关于购买军舰的建议,关于换装新式快速后膛炮的建议,被大清“有关部门”压下了。
无奈,直到最后的报告,变成了关于“先给‘定远’‘镇远’换装部分新式舰炮”的请示。
这一点,是否也在日本人的预料之中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