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胃口很大的日本还是被撑着了。
4月4日,原准备得胜还朝,并驾临京都的日本天皇,在广岛召开了御前会议。
一部分人已经先期到京都打前站,陆奥则因患结核病在舞子休养,还留在广岛的重臣,除伊藤博文外,也就是陆军大臣山县有朋和海军大臣西乡从道二人。
伊藤提出了三种方案,以供与会者选择:“第一,即使不幸增加新的敌国,仍断然拒绝俄、德、法之劝告;第二,召开国际会议,将辽东半岛问题交该会议处理;第三,完全接受三国劝告,以恩惠的方式将辽东半岛交还中国。”
第一案……当然最好的了。但,唯一问题就是难以实行。大家认真深入地讨论,都感觉从力量对比来看,日本是难以同三国抗衡的。
伊藤在御前会议上问道:“抵抗这些国家启开战端,是否确有把握?”不等大家说话,又自问自答地说:“无论如何,现时是不可能的。”
理由,伊藤说:“他们的舰队有十二万吨,而我方的军舰连缴获的都算上才八万吨。不仅吨数不及,而且我舰在一年间连续奔波于海上,大部分受了伤。况且,他们还有四艘铁甲舰,如用来切断我之后勤供应,无论如何也不能打仗。”[《甲午战争史》]
别说三国联合海军,就是单独对抗俄国舰队,也决没有什么把握。
第三案吧,“虽然足以表示气度宽容,但未免过于示弱”,[藤村道生《日清战争》]实在是心有不甘。
讨论到最后,也拿不出别的良策,只好决定暂从第二方案,即召开国际会议来处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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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会议后,伊藤博文当晚离开广岛,连夜赶往舞子。恰巧,此前没有参加广岛御前会议的大藏大臣松方正义、内务大臣野村靖亦由京都来到舞子,便与伊藤一起围坐于陆奥病榻之旁,再次议商对策。
因为这是日本政府“四巨头”,或许也因为它推翻了御前会议的决定,按日本人一贯推崇结果的价值判断取向,这次会商就被称为著名的“舞子会议”。
伊藤向陆奥等人征求意见时,陆奥敏锐地反对召开国际会议,把这帮人请来,能谈出个什么好结果?“这种问题一旦交付国际会议处理,则各国要主张自己的切身利益,这是必然之势。会议能否真能只限于辽东半岛一事亦成问题,在讨论中可能节外生枝,各国互提种种条件,很可能使《马关条约》全部归于破灭。这和我国招引欧洲大国新的干涉同样是失策。”
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将问题国际化”,导致外部势力介入,这一手只会有利于企图将水搅浑的国家,日本现在希望的是千万别捣乱了。
日本人还在另一个风险上达到了共识:日本当前除面临着俄、德、法三国干涉的棘手问题外,还存在着与中国和战未定的问题,倘若与三国的交涉旷日持久,搞不好中国会乘机不批准条约,《马关条约》就成了一纸空文。
经过反复斟酌,会议最后决定,“对于三国纵使最后不能不完全让步,但对于中国则一步不让。本此方针贯彻到底,这是目前的急务。”[陆奥宗光:《蹇蹇录》]
这个决议得到了睦仁的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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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纵使最后不能不完全让步”?伊藤等人的意思,是挣扎一下,拖延拖延。
陆奥连日绞尽脑汁,已经想到了一个“反干涉构想”——准备两手,一手分化瓦解俄德法的联盟,另一手拉拢英美意等国对抗俄德法三国。
首先是正面出击,破解俄德法联盟。
陆奥宗光当即发一电训给西德二郎:“中日媾和条约现已经我皇上批准,放弃辽东半岛实难办到。希贵公使请俄国政府对此项劝告重加考虑,如俄国政府不欲损害日俄两国间一向存在的亲密友好关系的话。且望告以日本将来虽然永久占领辽东半岛,亦不致危及俄国利益。关于朝鲜独立,日本政府一定满足俄国的要求。”
这就是给俄国开出一张空头支票。俄国人又什么时候与日本“一向亲密友好”了,现任的尼古拉二世是皇太子的时候,还差点把命丧在日本。再说俄国怎么会相信这种虚假的承诺?
陆奥当然知道。他这么做,这只是先稳住俄国、争取时间,施展纵横捭阖之术罢了。
就在同时,他还指示林董,通过德、法两国公使探明两国政府的真实态度。找到一条缝,选好目标,才能从中离间,撬开“三国联合”。
但林董终于领会到,德国行动特别积极,实出于其策略的需要,即“取悦于俄国,使其矛头转向东方,并将欧洲之灾祸转嫁于日本”;法国公使虽然假惺惺地表示“法国本来对日本始终怀有友好之情,乞将比意密告外务大臣”,但因为有俄法同盟关系(本来是,而且将来还是对付德国)的义务,法国实际必须“追随其后”。
而处于核心位置的俄国政府,态度却丝毫不变。4月7日,西德二郎回电,称已经按陆奥电令与俄国外交大臣进行了辩论,但该大臣今日声称,“俄国皇帝以日本之请求并无撤消俄国劝告之充分理由,故不能予以同意。”不仅这些,西德还传回了“风闻俄国政府目前已将运输船派往敖德萨,正在准备运送军队”的消息。
日本政府企图瓦解三国联合的计划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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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手,是稳固防守,极力拉拢英美意三国,以图组成反干涉的联合阵线,对抗三国干涉。
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从甲午战争中对日本支持最大的英国开始。早在日,陆奥已发电报给驻英公使加藤高明,指示加藤摸清英国的反应:“由于俄、法、德三国磋商对我施加压力,驻日德使在其政府指示下,正与驻日之法、俄公使一起活动。而驻日英使似对此事保持冷漠态度,命你以尽可能最秘密的方法,探听并弄清英国政府的真实态度。如你觉得有一定把握,你要尽最大的努力劝说他们,为东亚之和平而挫败三国的阴谋。”
特别有意思的是末了一句话,“对于执行上述命令之费用,你不必犹豫,必要时即将款项寄上。”[《日本外交文书》]
费用?这封电报暴露和印证了日本在此前几次“危机公关”,包括针对为大清运兵的英国商船“高升”号被击沉事件,还有就“旅顺大屠杀”事件游说拉拢各国政要、媒体还有学者,甚至在争取英国支持日本发动战争上,都用上了金钱手段。为了拉拢英国,此时只好寄希望于施展屡见奇效的贿赂外国权贵的惯伎了。
实际上,如前边所述,英国内阁已决定挺日本,至于力度多大,关键看日本人的开价大方程度如何了。
英国外交大臣金伯利完全象个索贿的老油子,隐晦地点拨日本公使加藤,“目前英国政府所遵循的唯一方针,是以极大的兴趣关注事态的发展。因为此事关系英国的利益要比三国大得多。日本必须自己决定,根据以往的事实,看起来日本是可能做到的。”
其实意思很明白,就是看日本够不够意思,但日本人对“看起来日本是可能做到的”没有领会清楚。日本政府竟然产生了错觉,相信英国是能够援助日本的。
于是,陆奥于6日向加藤发出了《关于对英政策之训令》。其中,对日本占领辽东半岛作出如下解释:“一、日本政府对于朝鲜国独立,如其事仅限于本国,将真诚地使欧洲各国得到满足。二、日本政府将于辽东半岛以营口及另外一港,作为自由贸易港口。其国境通过税之税率,将比普通海关税低廉。且另一港口终年无封冻之虞,船舶自由进出。因而辽东半岛之占领,对欧洲商业之利益不容怀疑。三、对该半岛之占领,不能认为威胁北京。退一步说,即使威胁北京,或与清国之生存攸关,但清国如能铺设铁路,则足以防御其危难而有余。四、虽然与清国国境相连,而征诸区划清楚、分界正确之欧洲各国经验,亦无威胁东亚和平之虞。因此,只要正确划定国境线,则日本政府不认为有与清国难结善邻之交和难保和平之理由。”
完了。看到这份训令,不禁让人为日本的“真诚态度”感到捧腹。
这一、三、四条保证,与英国人有鸟的关系?那些关心“世界和平”的话不过是列强的作态罢了。日本唯一的给出的“意思”(这才是英国人最关心的)是第二条中,在日本人占领下,继续开放营口(这本来就是原有的大清开放口岸),另开放一个不冻港,但“意思”也仅为各国可自由进出。
这就是日本投给英国的新鲜“渔饵”了!但这点东西也太不大气了吧?连对英国人“独霸一海港”的希望都没有满足,估计,满怀期待英国人的第一感觉应该是被“涮”了。
极为狡诈极为贪婪的日本人,在同样狡诈贪婪的老手英国人面前,竟没有拿出足够的尊敬。
所以,完了,尽管加藤向英国外交大臣秘密提交上述“让步提案”后,又按陆奥的特别指示,表明日本政府承认英国利益超过其他欧洲国家利益的事实,而且在“第二项中,特别努力调整此等利益。”但,一切都完了。
陆奥还满怀期待地急切命令加藤“探听英国政府之真实意见”,问明究竟“日本能够希望从英国得到何等援助”呢,9日,英国政府对日本作出正式答复,把话往明白了里说:“英国政府此前已经决定守局外中立,此次也欲维持同样意向。英国对日本抱有最诚笃的友情,同时也不能不考虑本国的利益。因此,不能应日本之提议,而援助日本。”
同时英国还不忘进一步点醒日本,“日本之此种让步,不足以使各国满意。并且俄国似已确实下定决心。”
这个答复,终于让日本人听明白了:组织反干涉联合阵线的最大的希望也归于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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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美国等国家呢。
6日,在给驻英国公使发电的同一天,陆奥宗光也发电给驻美国公使栗野慎一郎,要求他向美国政府转达以下意旨:
首先,是感谢——“当此之际,日本政府对美国的友好意向深为感谢。”
然后,解释——“日本政府虽然丝毫不想将友邦合乎情理的异议置诸度外,但目前放弃辽东半岛实属至难。因为由清国割让该半岛之条约,不仅已经我国皇帝陛下批准,而且日本政府视其情况也不能认为有放弃的必要。”看见没?对俄国说的是为保全日本的面子,辽东先割让,再另外定条约还回去。这里,又变成“双方都已经办了”,意为既成事实。我很怀疑日本人的智商,这一套,到现在的日本政府还在用,也没有耍出什么新鲜花样。
再次,是希望——“若美国能借以前曾为和平进行友好斡旋之便,进一步特别劝告俄国对永久占领辽东半岛表示异议一事加以重新考虑,日本政府相信该事件将得到完满结束……”凭什么?就凭前边那点理由吗,还是交情深?
这种司空见惯、毫无创意的“三段式”,在无耻的日本人嘴里都能说出花儿来,利益一步不让,责任还都是别人家的。即使对于战争的危险,也不忘歪曲事实,打扮自己,“日本政府惟恐俄、法、德三国的活动将诱使清国毁弃条约,以致再开战端,欲尽可能避免此种结果,日本政府切望美国给予友好援助。”这么一说,日本反倒成了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了。
看看小泉纯一郞也好,安倍晋三也好,现在的日本右翼政府在掩盖侵华和二战的历史上,简直如出一辙、几百年不变,看来是继承了同一套逻辑的——不问破坏和平的作恶者是自己,不承认战争的发起者是自己,好象责任都是别人的,日本都是被动的、受害的。
对这种混蛋逻辑的话,美国国务卿格莱星姆竟然对栗野表示说,“只要与美国之局外中立不相抵触,将援助日本。”还明告栗野:“将指令驻华美国公使劝告中国政府批准条约。但其细节需要与总统商议。”
这无疑是扔给落水的日本一根稻草,助长了侵略分子的信心。
与此同时,日本驻意大利公使高平小五郎根据政府的指令,也在大肆活动。
不久前,高平同意大利外交大臣布朗克曾有过一次十分深入的交谈,布朗克还答应说:“外国干涉至不可避免时,我将努力使意国政府采取必要措施加以防止。”当然,国际关系的准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布郞克特意明白地强调,“但以上所述之事,必须看日本国在清国所割让的土地上,奖励有关意国利益的工商业发展,从而给与意国政府以方便条件而定。”并补充说明:“意国对东亚并非抱有任何有关领土要求之意,只希望得到通商方面的奖励。”
有这些话,高平对于争取意大利政府的支持充满了信心。7日,高平同样受命于日本政府,再访布朗克,又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
布朗克极为秘密地对高平说:“德国希望与意大利合作,而意大利对此加以拒绝。德国此次策动之真实用意,在于从战略上切断欧洲大陆之法俄同盟,而最终使法国处于孤立地位。然而,(我们)又不能允许德国与俄国的合作逞其威力,必须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他们的势力。在此种情况下,如能使英、意、美三国联合起来,站在日本方面,那么干涉问题将不至成为严重的大事,而会得到解决。”然而布朗克却有一个前提,“但日本必须首先请求此三国与之合作,然后意大利也将乐于劝诱英、美两国。”
分析了一通形势之后,布郎克却又指出,这里还有一个阻碍因素,就是意大利还不能与德国“彼此立于反对之位置”,那会与一个早就有的三国同盟(德奥意同盟)相抵触了。
不过,布朗克对反干涉的态度总体上十分积极,甚至表示;“在必要时,意大利可将其军舰派往远东。”
这些左顾右盼、缺乏逻辑的话语碎片竟让日本人欣喜异常,自以为得到了意大利政府的态度,陆奥赶紧致电伊藤博文,“据昨夜高平之电报,欧洲各国之争论似终于趋于一致。现今如果由此再进一步,德国或将与俄国分手,亦未可知。”并重申自己的观点说:“本大臣认为,我们可坚持到底;待到最后万不得已时,才改变我之外交政策。如此方为上策。”
好不容易拉到了一个“同盟”,拿到一个砝码,就要发挥它的作用,让天平向自己的一方倾斜。
随后,陆奥便进一步指示高平小五郎,请求意大利的外交大臣将德国政府之真实意图告诉英国,促使英国下决心帮助日本,请意大利尽力劝告清国迅速批准条约。另外,他还想把这件事秘密地通知驻英公使及驻美公使,抓紧再做做工作,促使英美进一步转变。
但是,他过高地估计了意大利的地位和作用。实际上,意大利在欧洲列强中始终是二流,哪有那么强的号召力。高平8日第三次访问布朗克时,布朗克谈话的语气变了,变成了“现在一切事均须看英国的意向如何而定。”“如果英国决定主动给予援助,意国参加当亦无妨。然意国如作为发起者,恐无任何效果。”
完了,被布郎克那张不把准的臭嘴给忽悠了。
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眼里全是豪夺来的利益,实在丁点也不愿放弃,还在想方设法玩弄诡计,猪油蒙住心的日本人就活该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