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地区防务上分两块——北洋,山东。
而北洋负责的威海防御上又分成两块——舰队,岸炮。
威海岸防部队为威海港而存在。他们参与了威海港的建设,修建了炮台,又留驻成为岸炮队和卫队。
1887年(光绪十二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海军衙门会办李鸿章,奏准派绥军、巩军各四营到威海卫,以道员戴宗骞为统领,总兵刘树德、刘超佩任分统。
绥、巩军本是吴大澂在吉林帮助吉林将军练军时编成,后来调至山东,成为北洋系列。
1888年又调派护军两营驻刘公岛,总兵张文宣为统领。这支队伍,原是李鸿章的亲兵营,嫡系中的嫡系。
甲午战争爆发以后,北岸的绥军,南岸巩军,刘公岛护军各增募两营。
驻威陆军达到了16营,一万多人。
这一万多人具体任务,还是全部围绕炮台。
而炮台,是护卫海港。与他们当初来到威海建设和守卫炮台时,是同样的任务。
可是,现在最大的威胁来自己陆上,也就是来自炮队和卫队的背后。
炮台守军的行动,应该最围绕舰队,同时考虑自己的具体处境,面临的实际难题。
而舰队呢?
舰队也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无法及时给炮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们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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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实质,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唯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
“消灭敌人,是为了更好地保存自己。”
这些相互矛盾的原则,哪句对,哪句错?其实都是对的。在这一对辩证的矛盾当中,需要根据情势来判断,选择自己的行动。
是打过去呢,还是防守呢,还是……转身就走(当然不是单纯地跑了不回来了)。而且,我曾说过,进攻中有防守、防御中有进攻这个道理。
现在,大清、北洋,都面临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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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廷到内外臣工意见倒是一致了——保船为要。但是,如何才能保全铁甲舰呢?
大家的认识并不一致,彼此的意见分歧还相当明显。
光绪皇帝自己一度还主张主动出击。
这样考虑的理由嘛,非常符合军事原理:既然倭寇逼近,敌舰队必然会进犯威海军港。不如主动出击,联合海陆击退敌人。海军呢,既断敌退路,这样敌人也就无法靠近威海军港了。
用他在电寄李秉衡的谕旨中所说的,“现在贼踪逼近南岸,其兵船多只,难保不闯入口内,冀逞水陆夹击之诡谋。我海舰虽少,而铁甲坚利,则为彼所无,与其坐守待敌,莫若乘间出击,断贼归路。威海一口,关系海军甚重。”
光绪还激励大家,“在事将弁兵勇,倘能奋力保全,将登岸之贼迅速击退,朝廷破格酬功,即丁汝昌身婴重罪,亦可立予开释。”[《军机处电寄李秉衡谕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从理论上讲,光绪的方法,绝对是个抓住全局关节点的招法,一招出去,解决两处问题——敌人别说靠近威海口,连岸都上不去,陆上也安全了。
可是……本钱呢?光绪所恃,是敌人畏惧的铁甲舰。
但在北洋海军舰只减少、镇远铁甲舰重伤的情况下,即使“乘间出击”,结局实在是难料。
如果再有完整的六艘主力舰,丁汝昌也敢冲出港去,海上迎击。不求有功,但求堵住朝中那些人的嘴,他也会干。
关键是实力。如果有那个实力,日本人也就不会来了。
既然没这个实力,只能采取守势。
丁汝昌所想的,正是依托岸炮,首先“保护自己”。同时在敌人来攻的时候,还能合力保港,做一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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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丁汝昌提出了一个“水陆相依”的策略。
早在1月1日,朝廷命令李鸿章筹措威海的防御,“悉心筹酌,饬令海军诸将妥慎办理”。李鸿章判断,“查倭如犯威,必以陆队由后路上岸抄截,而以兵船游弋口外牵制我师”,采取水陆夹击之势。所以命令丁汝昌考虑“兵轮当如何布置迎击”,做到“水陆相依,庶无疏失……”[《寄刘公岛丁提督刘镇》,《李文忠公全集电稿》]
丁汝昌就抓住了“水陆相依”,与诸将合议,提出了一个具体方案。
一、根据敌我舰队的力量对比,军舰与炮台互相依辅是唯一可行之法。
二、威海与旅顺港口情形相异,水面开阔、回旋余地大。(也特地表明,不会出现皇上担心的“若敌船逼近,困守口内,转致进退不得自由”的情况。)
三、威海后路地阔兵单,全靠后路有大股游击之师,防敌抄袭后路,庶几威防可固。
这个方案,到了李鸿章同意,“海军所拟水陆相依办法,似尚周到。”[《北洋大臣来电》,《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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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人配合默契,真不够地道啊。
丁汝昌的计划中,竟然还管上陆军了,把球踢给陆上,全靠后路的“大股游击之师”。
当然,他也不仅仅是难为李秉衡。李秉衡那点人也不够。
丁汝昌寄希望的,是向皇上要来“大股的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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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保船,丁汝昌皆力反对关于舰队出击的命令,或任何离港的要求。
并且不惜称:若海军一走,陆军心寒……
当然,后来让他突围,他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而另一方面,也因为要依靠岸上防线保船,丁汝昌皆力反对任何削弱岸防力量的方案,希望确保陆上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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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当时威海设防的情况看,尽管北洋舰队力量大为削弱,但日军要想从海上攻入还是极其困难的。威海防御的弱点仍在陆路,而陆上炮台则归陆军指挥。
都是为了守威海,在选择防御方式上,主动出击还是固守炮台?
北洋提督丁汝昌自己困守一隅,当然只能寄希望于岸上火炮的支援掩护。
所以,他不希望戴宗骞主动出击。
恰恰在陆上炮台的防御问题上,丁汝昌与威海陆军主将戴宗骞发生了尖锐的意见分歧。
针对如何防御日军从陆路进攻威海,戴宗骞有自己的理解,提出了“御敌于境外”之策。
就是说,不能困守在炮台内,而应该出去,甚至到海边迎击登陆的敌人。
他认为:御敌于境外,还能以战为守,如果就这样纵敌深入腹地,那敌人一股锐气地围攻,我却被动困守,与其束手待毙,何如先发制人?
他还准备将威海陆上防务一并交给丁汝昌兼管,自己亲自带队出去迎敌。
戴宗骞“御故于境外”之策并非不好,但抽调主力去打游击,后路炮台,却是非常冒险的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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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丁汝昌当然理解前出迎敌,或许更能把握主动权。但兵力有限,却是最大的担忧。
所以丁汝昌坚持“游击之师不得不仰仗抚军”,并对挑选精锐,以备亲率出击的戴宗骞加以劝说:尊意万一倭寇登岸,便亲率精兵迎击,倒是能机动防御,得时得势。只是兵力单薄,你一走后路空虚。委以鄙人照料,我临战在海上分调船艇,都恐怕照应不过来,岂有余力指挥岸上战斗事宜?请念在威海陆路关系全局,全靠兄弟的份上,还要同心同德,合力固守。[参见《甲午战争史》引《丁汝昌致戴宗骞书》]
李鸿章也不同意戴宗骞率队远出。告诫戴宗骞牢记湾旅的教训,如果迎击失败,部队败逃,炮台必定失守,就会重蹈大连、旅顺的覆辙。所以严令“汝等但各固守大小炮台,效死勿去!”[《寄威海丁提督戴道刘镇张镇》,《李文忠公全集电稿》]
但是,戴宗骞仍不愿改变主张。
丁汝昌又给李鸿章发电报,表明自己的顾虑,称:按照“戴道意,敌无论何处登岸,以抽绥巩军队驰往剿捕为重”,只是万一不支,后路炮垒若再有失,被敌人所用,那么各军舰就难保了。
但戴宗骞也是有自己的见解,既然说到湾旅教训,他却敏锐地看出,炮台失守,则港口不保,倒是实情。但炮台失守,恰恰是因为困守炮台、不远去迎击所造成的,此前大连湾、旅顺的教训就在这里,“鉴于大连湾守兵不并力陆援,旅顺诸军不据南关岭而株守营墙,均以失事……”,所以戴宗骞仍要求李中堂俯采自己的意见,让自己因地审势,在战守上既布署好炮台,也要把住外围的险要,“虽布近局,仍扼外险,宁力战图存,勿坐以待困”[据《戴道来电》,《李文忠公全集电稿》]。
事实上,我看到戴宗骞,脑子里又浮现出另一员战将——徐邦道。他的这种看法,与当初徐邦道的看法几乎一致。
而事后判断,出去迎击,它的价值不在于一定能立刻反败为胜,而在于,或许拖住敌人,迟滞敌人,用牺牲迎来一个战场转机。
相比之下,更高层的认识上,却缺乏一个变化的、动态地看问题的视角,既没有动员山东清军全部实行这一办法,大举迎击,也没有为戴宗骞出击带来的威海空虚找到办法,以提供支持。
按说前方将领能提出一个建议,哪怕有冒险的地方,只要可行,作为上级,就不能认直吸取,大胆支持,并为之弥补漏洞、创造条件吗?
单盯着这些方案的优缺点,反复比较,难以取舍,试问,世上有多少方案能是完美无缺的呢?
反观对面的日军,在这方面,却几乎都是我说的这种方式——大本营也好,上级也好,很少有截然断然地反对,而是让前方将领尽情挥洒。出彩的似乎不是大本营,而更多的是前线指挥官。
所以可惜,戴宗骞的处境和当初的徐邦道也是一样的。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李鸿章的态度有所改变。
但事实看来更主要的还是在丁、戴二将关于威海防御之策的争论中,调和一下罢了。所以,只同意他派三个营到前路抵御。并称山东军还有三个营作为游击,“东军、戴道三营均打游击,只要真打,可牵贼势。”
这种折中式的处理办法,以山东陆军,加上戴道三营,区区六营之众怎么能“牵贼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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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宗骞在自己的防御策略的施行上,受到丁汝昌牵制,而在炮台布防问题上,丁汝昌没有答应代为照应,却还时常插手,二人又在这上面闹起了矛盾。
威海后路炮台,如两臂环抱海港,分别称为南帮炮台、北帮炮台。
深谙陆战之道,又有旅顺的教训在前,所以更加留意之下,丁汝昌已经发现威海南帮炮台的布防存在严重问题,不但只注重了对海攻能,而对后射击能力弱,而且自身防护上,也有重大缺陷。
特别是有一座龙庙嘴炮台,被隔在用作护卫的长墙外,也不在山头上,最容易被抄后路。所以,他与南帮炮台守将刘超佩约好,“水陆共护此台,倘万不得已,拆卸炮栓、钢圈底,归鹿角嘴炮台,免致为敌所用”[《丁提督来电》,《李文忠公全集电稿》]。
当日军行将迫近威海时,丁汝昌见情况危急,又“挑奋勇安插其中,暗备急时毁炮”[《丁提督来电》,《李文忠公全集电稿》]。
从电报和一些史料推断,丁汝昌所挑“奋勇”,一定是从舰队水兵中挑选的,“自己人”的观感强烈,而安插在炮台上的作用,是准备危急时,把炮炸掉,防止被敌人夺走。
戴与丁汝昌的矛盾,无非是观念方法之争。丁根本无力左右,就使出这么一招,戴宗骞前脚一走,丁汝昌还派人准备先将炮台备用的钢底、钢圈等大炮零部件收走,存放到刘公岛上。
在任何人看来,这明显都是一种极为不信任的表现。
而且这些动作,事先并未跟戴宗骞商量,好似故意瞒着他,这让他大为恼火。
这有点意气之争。本来戴宗骞就清楚各炮台在山顶,而兵舍弹药库在炮台背面山坡,有不利于防守的弱点,才提出前出迎敌的。这一闹,他又向李鸿章打报告,又是与丁汝昌、刘超佩争论,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情绪,以“宪谕特言台炮能回打,龙庙嘴台亦能回打,因甚轻弃?”强烈反对拿走炮台的东西。甚至还讥讽“威海还未见敌影子,就吓成这样!半年来,淮军所至纷纷披靡,又何足为怪!”[据《寄丁提督刘镇》,《李文忠公全集电稿》]攻击丁汝昌,“禹(廷)如此胆识,焉得不弹?”
大敌当前,而海陆主将交恶,一场官司又打到李鸿章面前,这轮到李大人大为恼火了,更加以严斥:“吾令戴与丁面商妥办,乃来电负气争胜,毫无和衷筹商万全之意,殊失厚望!吾为汝等忧之,恐复蹈旅顺覆辙,只有与汝等拚老命而已!”[《寄威海丁提督戴道等》,《李文忠公全集电稿》]
都把李老大人逼到这个份上了,也真是不够意思。
不过李大人虽然照顾戴宗骞有守炮台的责任,觉得丁汝昌方式上有些不妥,但还是认为丁汝昌的意见有道理,又叮嘱戴宗骞加以考虑,提前预备。
然而,是非难靠嘴辩清,实战中,却见真理还是缪误。事情果然不幸如丁汝昌所料,龙庙嘴炮台最先被敌占领,并为敌所用。炮台没有及时炸毁,钢底、钢圈也未及卸下,使海军及岛内炮台均受威胁。
无奈,为时已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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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系军队内部在威海防守策略上出现的这场争论,凭心而论也是正常的辩论,李、丁的意见,实际上也是出于无奈。而戴宗骞主动出击的方略,实属可嘉,但兵力单薄,以一两支小部队出去游击,估计也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
至于说威海海陆主将不和,不能和衷协商,带来了严重的后果,成为导致战争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却觉得有些言重了。
山东之败,威海之败,根本上还在于大清的战略不对和筹划组织不力上。
不过,单就北洋一隅来说,综观近代以来各国海军的常规做法,以一名主将统领岸防和海军,是更为有效的方法,更符合军事学原则,也符合领导学、管理学的原理。
战后,有海军将领总结教训,认为应该使“沿海各带炮台,水雷营等处,须归海军提督节制,作为一气,不啻唇齿相依。”[《曹嘉祥、饶鸣衢呈文》,《盛档.甲午中日战争》]却是一个鲜血换来的极为深刻的见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