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之年,大清密集地发生了很多事。
比较显眼的,首先当属朝廷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
第一个重大的改变,就是改组军机处。进的进,走的走。
“六月戊午(7月15日),命翁同龢、李鸿藻与军机、总署集议朝鲜事。”忽然派李鸿藻参与研究军机大事了。
然后,“冬十月己酉(11月日),命翁同龢、李鸿藻、刚毅并为军机大臣。”
接着,在“冬十月壬戌(11月16)”,不怎么管事的额勒和布,状元书画家张之万被赶出了军机处。能为老李说句公道话的,走了俩。
打一场战争,就要倒下一批人。
军机处改组,本是正常。年龄到了要退休,管不了事的让出位置……
可是,这其中,有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事,一个让朝中大臣们既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被免职赋闲十年的奕也重新出来上班了。
朝廷下达一系列命令,“九月甲戌朔(9月9日),懿旨起恭亲王奕直内廷,管总署、海军署事,并会同措理军务。”总管外交、海军衙门。一个月后,为加强指挥和统一协调对日作战,又让奕牵头,成立了一个督办军务处。“冬十月戊申(11月日),诏恭亲王督办军务,各路统帅听节制。”
“十一月庚辰(1月4日),懿旨恭亲王奕复为军机大臣。”奕再次踏入了军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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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注意的是,奕复出,传递出好几种信号:
清史的记载中关于奕的出山,一再出现“懿旨”,“懿旨”,这明明告诉我们,是太后的意思啊。
恭亲王奕,咸丰帝一辈中最具雄才大略的,曾一直和太后对着干的王爷奕,又复出了,几乎一下子回到权力核心来了。不过没事,此前一个月,他的老对头李鸿藻也回到了军机处。
当年因为对法开战开局失利、中盘遇险,导致军机处大换班,一下赶走四人。奕被开回王府“家居养疾”,身为协办大学士的李鸿藻也被降二级,开出军机处。两位“老战友”当年同退,今年同出,这些棋,怎么看也有深意啊。
但是,此时已非当年为洋务而斗的时候了。而这位恭亲王已经老迈,也无力筹划对外的战守。
不过,李鸿藻也无力再拿与“西洋搞外交”这个问题,跟恭亲王挑起“争端”。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
那么,奕复出,传递的第一个信号,就是议和。
恭亲王是近代懂外交的皇族第一人,掌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与各国交往很多,在国际上还有些名声。对他的重出,洋人们首先读懂了这个信号,评论为“出来修补大清朝破碎的局面的”。
于是,重新联络西洋各国,对日本施压、调解,占据了他工作的重要部分。
但也许还有一个信号,同样值得我们注意:平息斗争。
恭亲王保持了克制。对前线的战事情况,他没有愤慨,也不会激进,也许只有他能看清大清面临的局势,艰难的状况。
他还能一如既往地保护李鸿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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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派们早就已经左右开弓了。
皇上需要培养自己的习翼、巩固自己的地位,有一帮人还是要借这个机会往上钻的。
首先,战场指挥权就是军权,选将意味着军权的转移。
似乎,中日战场不是“烫手山芋”,而是“热饽饽”,香到足以让人们忘记了还有风险存在。获得指挥权,打个胜仗,便能巩固军权,甚至更进一步,捞取大的便宜。皇上大臣们也忘了搞不好这场战争可能就是大清朝“最后的晚餐”,反倒觉得是一场“盛宴”,要借这机会“整顿淮军”,重整权力地盘。
大清调动大军,派谁上,不光要从能力上考量。战场选将,一开始便掺杂着派系、枝干。
皇上和他的人已经“拔刀”,而李鸿章他们不会不保持高度警惕。
回头翻出前边“四路大军”进朝鲜增援平壤时,李鸿章给总理衙门的增兵报告电报,可以读出一些意味。
李鸿章报告中先说,派出的几路人马,多是自己的老部下,那意思自己说了还是算的。接着就申明,“屡饬该统将等和衷商办。凡其力所能及者,当可无误机宜。”就是说,自己也已经一再命令这几位统将“和衷商办”,只要这几个人能做到的,一定都误不了事。
之后,李鸿章特地强调,“若分调素不相习之大员前往统率,有损无益,转不足以维系军心。现平壤以北电线可通,鸿随时往复指示,尚能周详,似暂无须另派统帅。”意思是,如果现在派一名不熟悉的大员过去统率,可能管不住,反而误事。反正平壤以北的电线还通,自己多指示一二,也还能够支撑,所以,也就不须再派统帅过去了。
这个强调颇有深意,甚至有几分霸气。
我总觉得李鸿章用心罗罗索索说这么多,一定有他的多方面考虑,有周密的思索。
淮军无将可选,别人过去又不好管(不一个系统),可能是现实顾虑。这样想的话,还是为战事考虑的。但,如果另选大员,要是皇上也有人选了呢?这是极有可能的,也是更需要预有准备、提前防止的。
根子上,还是“派系”的关系。
后来的事我们知道了,叶志超负责“总统平壤诸军”。
虽是朝廷下达的旨意,但一定也是李鸿章所选。
当然了,叶志超拿几份报告,又是大捷,又是苦战,糊弄了李老帅也糊弄了皇上,李老帅还跟着糊弄皇上,弄得象“合伙欺诈”似的,让人反复怀疑李老帅。
后来因为私心所致,影响了大局,老李当然该认下这笔账。但在此时,李鸿章却明显已经在打下伏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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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段历史时,让我感到很不得其解的是,除了那个唐仁廉的调派,还有一位人物,多次出现在眼前,却似乎始终徘徊在战场之外。
他就是吴大澂。
前边提到过的,主动请战、帮办东征军务,结果被筹赈军粮“吓”住的那位吴大澂。
甲午之战爆发,担任湖南巡抚的吴大澂不光自己积极要求从军,还征招了很多湖南子弟,勇赴国难。8月15日、17日连电“奏请统率湘军赴朝督战”(督战在当时的实际意思更多的是指挥),获朝廷允准,带勇北上,并被任命为帮办东征军务——比“会办”低一级,可以认为是李鸿章的助理。
原以为他真能去朝鲜呢,然而,8月5日,朝廷任命了平壤军“总统”——叶志超。
9月1日,吴大澂准备率军出关前,突然“自请帮办海军”,朝廷“不许”。
自请帮办海军——这是一个极为不寻常的举动。可能他是为了统一指挥方便,所以不揣冒昧,毛遂自“践”。其实大清还真缺个协调整个陆海军行动的官员,而且以他曾经“会办”过北洋军务的经历,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但却不得不说这意味着——至少要一个在海军和李鸿章这个“会办海军事务”差不多同等的地位。
可惜,这次朝廷没有“允准”。而在驳回这个要求不久之后,海军北洋舰队便败于黄海。
不但驳回了帮办海军的要求,而且,接下来,还实质上改变了他帮办东征军务的任命,因为,“朝鲜军务”已经不复存在了。
接下来,朝廷还在9月1日,任命四川提督宋庆帮办北洋军务。
宋庆——淮系将领,毅军统领。他被抽到辽东,具体过程前边我们讲过。
到这还没有完结。接着在9月日,朝廷又命吴大澂军驻乐亭。
乐亭?关内,现属河北唐山市东沿海地带,山海关和天津之间。吴大澂离山海关又远了一步,要说加强京师防御还说得过去,可时间似乎尚早了一些。
这次,他连“督战”的责任都没了。因为,0日,朝廷“命宋庆节制直奉诸军”,组织鸭绿江防御。
吴大澂在乐亭这一驻,就是近两月。
直到11月1日,日军攻击旅顺了,吴大澂再次向朝廷请示,“请自任山海关防务,并俟各军会合,规复朝鲜。”
这次,看来朝廷允准所请了,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是迟迟才批准还是迟迟未准备好,反正是迟迟到了第二年,1895年的月1日(二十一年乙未,春正月己卯),吴大澂才得以出关,准备组织部队反攻,收复朝鲜。
我始终觉得,吴大澂欲进又止,逡巡不前,这个路线背后一定有什么秘密。
真让人费尽琢磨。也许这一串怪异的“轨迹”背后,只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吴大澂,江苏吴县人,清代学者、金石学家、书画家。留给现在人的最显著的影响,还是他的书画。因为,艺术价值很高,也因为,比较值钱。
其实历史上,吴大澂算得上是位能臣。治理黄河,中俄勘界,均有突出的表现。1884年,以左都御史任特使,赴朝鲜处理甲申之变,抵制日本对朝鲜的侵略活动。
有人披露,吴大澂,是翁同龢的至友。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可以揣测,有一个可能性极大的事:
吴大澂在外,翁同龢在内,一个自请,一个帮衬,唱的是一出“双簧”。
所以,有人据此认为,这是皇帝和翁同龢扶植湘系、压制淮系的一系列动作中的一环。
翁同龢拉进吴大澂,显然是有选择的。
而这一选择,遭到了李鸿章的抵制。
如果不是,为什么一次次在关键时候,“顶”走吴大澂的,都是淮系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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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的是这样一个原因吗?我看也不尽然。
若说他是湘军将领,其实他也就是曾经进入左宗棠的西行大营,任过幕僚(参谋人员)。后边的主要的军事经历,是1880年在吉林帮助吉林将军铭安练兵,共建防军马步1营,“悉成劲旅”,后统称靖边军——就是曾有部分营参加过鸭绿江战役的吉林靖边军,跟着聂桂林的奉军,一枪未放,从安东溜了。不过,他们总算在岫岩咬了日军一口,捞回了一点名声,看下边能否再扳回一局了。
看吴巡抚这大部分经历,也说不上他就是湘军系统。凭他新招的那支“湘军”,还有点杂牌的感觉,决难以与淮军抗衡。反而,许多人却未注意到,他早年也曾做过李鸿章的幕僚,与李鸿章私谊甚好,公开和私底下,称李大人为“师相”。1884年中法战争时,吴大澂奉命会办北洋军务时,跟李鸿章工作配合得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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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朝廷“以湘军牵制淮军”应该是成立的。因为不久之后,另一位更有份量的湘军老将——刘坤一,将北上参战。
但让吴大澂出征也属于其中一环的猜测,似乎不够服人。也就是叶志超总统诸军、宋庆出任主帅,硬往上靠,还能“自圆其说”一点。
所以这仍然只能是一种猜测。
不过有一个问题,却不是猜测。
历史明明地记载下了,吴大澂在慈禧太后那里,有“政治污点”,上了信誉“黑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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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来话长,还是在同治归天、光绪继位上。我们知道,慈禧费尽心思立了醇亲王奕譞的儿子为皇帝,围绕这件事,她跟一帮大臣斗了不少的回合。
成功立了光绪以后,麻烦事还是不少。
清史记载,1877年的8月14日(“光绪三年秋七月己未”),太后在与惇亲王等研究了穆宗(同治)帝后神牌在太庙中的位次如何安放之后,就势又研究了一件大事——“……并从醇亲王请,自今以往,不援百世不祧之例。”[《清史稿本纪》]
原来,醇亲王因为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咸丰帝,作为同治帝的弟弟继承大统,他胆战心惊,最怕惹出事了,想得十分周到,专门上了报告,意思就是只承认光绪是咸丰帝的儿子,亲儿子,不希望有人提起给自己弄封号(什么太上皇之类的)、还有将来死后的称号、位置,表示自己只想安分当个王爷。
可有人偏偏出来惹事了——就是吴大澂。
到了光绪十五年(1889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担任河道总督的吴大澂上了一道密奏。
清史记载:河道总督吴大澂密奏,引高宗御批通鉴辑览,略谓:“宋英宗崇奉濮王,明世宗崇奉兴王,其时议者欲改称伯叔,实人情所不安,当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且言:“在臣子出为人后,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况贵为天子,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请饬廷臣议醇亲王称号礼节。”[《清史稿列传八》]
什么意思呢?吴大澂援引了高宗皇帝(乾隆)御批在《通鉴辑览》上的一段话,引出话题,说:我近来认真深入地学习了高宗皇帝的重要指示精神,他曾经讲过,“宋英宗崇奉濮王,明世宗崇奉兴王(注:宋英宗赵曙,是濮王赵允让之子,过继给宋仁宗为嗣。明世宗即嘉靖皇帝朱厚熜,兴献王朱祐杬的次子。这两位皇上都是由王爷的儿子而非太子被选为皇帝的),当时议政的人想要皇帝改称亲生父亲为伯、叔,这实在是不近人情,应当定亲生父亲的名号,加上徽号(指皇帝和后妃生前所加的表示崇敬褒美的称号)”。
接着,吴总督便讲,“高宗皇帝的讲话对今天仍有重要指导意义,需要在实践中加以贯彻,体现在解决问题上。比如,一般臣子过继为别人的后代,还可以根据本身的封典,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何况贵为天子,天子的父母,必当要有尊崇的封典。因此请朝廷下令众臣议定醇亲王的称号,以全礼节。”
有理有据啊。可乾隆光顾着对“孝”啊“礼”啊发表圣意高见,不曾想未来某一年自己家出这样的事吧?
怎么封啊?真给醇亲王弄个“太上皇”,死后再上个“某某皇帝”的谥号,跟咸丰帝平起平坐吗?这让慈禧如何处理,不是怕啥来啥吗?
还好,人家看似傻、实际非常聪明的醇亲王早想到了,不但上奏折提前反对,还让慈禧把当年奏章留着,谁提这事就给谁看,以杜绝类似的瞎起哄的(也是表示自己既无此想法,更跟这样的事无关)。
吴大澂智商也很高,就是情商不行,“书呆子”气十足,真是呆得谁见了谁被吓呆。
结果,很快,就“议定”下来了——
“十五年二月戊寅(初二),吴大澂请敕议尊崇醇亲王典礼,懿旨斥之,通谕中外臣民。”[《清史稿》]慈禧把密奏公开掷还,加以训斥“诫勉”,并“通报批评”。暗地里拍马,拍成了公开丢丑。吴总督想法也许是合情合理合礼,但在慈禧眼里,就是“不合法”。越加越长的,只能是慈禧太后的徽号。太后喜欢这个排场,喜欢这个荣耀,刚斥责了吴大澂的当月和下一月,每月加了一次。没别的,任性。
后来醇亲王去世,慈禧下懿旨,给他定称号曰“皇帝的亲生父亲”(“皇帝本生考”),然后,又下懿旨赐谥号曰“贤”(还是贤王)。
有这样一段“过节”,不难想到,皇帝和翁老师还能用他来牵制淮系?恐怕是越着急推荐越坏吧。
而吴大澂空怀一腔报国热情,带着深深的责任感,开始却总是上不了最关键的地方去,除了他的军事才能并不被看好,最可能的原因就是慈禧在里边发挥了作用。
这说明,这段时间,慈禧老太太始终就没闲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