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到这一阶段,有一个问题也日渐显现。
那就是:帝党、后党、清流派。
按时下流行的做法,应该把他们分分圈子,再梳理出一个关系图,更清晰。
不过我总觉得所谓“帝党”,还没到那种规模和紧密程度,应属于尚未成型,或准确地说,是“开始有那么一群人”。
光绪的人——翁同龢、文廷式、志锐……还有,想靠近光绪的人。
慈禧的人——李鸿藻,孙毓汶,徐用仪……还有,额勒和布?张之万?
有没有中间地带?
我想基本没有。包括清流派。
……………………………………………………
好象“清流”这顶“桂冦”,是始于汉朝的。大清也弄出这么一群人,是自许,还是大家给封的,不好查究了。反正他们先把洋务派视做不入流,即使入流也被他们称为“浊流”,然后,大家相应地就这么称呼他们了。
不过,我也得承认,读晚清历史,还真越不过这群人。
至于为何成了气候,浅一点说,前清皇上强硬,乾纲独断,下边是没有什么太大动静的。晚清皇帝弱了,就显出这帮人能了。
当然,往深里说,更大的原因则是历史发展到这个时代,中国面临着与世界的矛盾,也面临着民族危亡的险恶局面。这些,也就是李鸿章所称“三千年所未有之大变局”。列强不停地扣门,甚至前来踹门,如何应对,如何图强自保,迫使他们苦苦思索。
官员们在这里出现了分流。
站在那个时代角度去认识他们,才能更明白,不管是清流派还是洋务派,他们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困惑、难以言表的苦衷,极力挣扎又互为障碍。在充满惯性的历史长河中,每个人都显得毫无力量,但是他们有所坚守,有所向往。[《致命的倔强》]
而且,他们不是天生的清流派。清流派官员的发展结局也说明他们不是永远的清流派。
最后,真正的干事的,都做事去了。象张之洞,张佩纶。
而且,这也让人不能不感觉他们前边的一些言行,追求的只是为了后来能当一个更大的官,至少上升到地方大员、朝中大员的官位。而所谓不做事不知道难处,不面对实际问题不思考现实的解决方法,一旦进入主政一方的行列,往往就是他们转折的开始。
清流派自身也从此便开始分野。
注意到这一点,对分析历史上的人或事,应该更为准确吧。比如象对李秉衡,他在山东,在这场甲午战争中,到底是什么样的。
还有张之洞,还有吴大澂。
……………………………………………………
对于这个“清流”,我说不上来该欣赏还是该鄙夷。
一方面,他们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念,能称上“清流”的,都对国家对民族带有强烈的担当意识,都有着那种“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士人精神。包括在李鸿藻、吴可读、翁同龢这些“顽固派”的身上,也鲜明地存在着。虽然没有象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还有其他那一大群洋务派官员一样,顽强地去实验,去寻找救国之法,但就是这帮士大夫,在左宗棠收复新疆过程中,给予了大力的支持。
只是,他们近乎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在面对西洋入侵面前,他们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起来捍卫我们的文化。视任何变革为对儒家文明的背叛,不容许有什么外来思想进入,视打开国门、引进先进技术为风险,而努力地阻挡,不惜多方掣肘。除了这些,他们却找不到改变大清现状、使国家走出困境的有效方法。
当然,对这个课题,时至今日也许才敢说是找到了道路。开放的风险仍然存在,只是今天才看得更清楚。而对晚清时候的人来说,这种局限性是相当悲哀的。不管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我们这个国家。
比较诡异的是,“后清流”干将在受到挫折之后,变成了比“洋务派”还激进的变革派。但在当时,“洋务派”始终受他们的牵制,想干点事都难。“中学为体”“西学为体”这种非此即彼的争论大抵是他们掀起来的。一边干实务,一边还要和他们辩论,生生把李鸿章他们逼成了理论家。
另一方面,他们一个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还口口声声维护正统,动不动就要代表天下人,要除掉奸臣,以正纲纪,以谢天下……他们可不问别人为什么这样做,对大清有没有用,只问符合不符合道德或者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这种判断准则先不说科学不科学,可在很多时候,他们所采取的手段并不那么高明,他们所干的事在后世也往往评价不高。
……………………………………………………
他们还掌握着很厉害的一个武器——都察院。清流派的“打手”中很多人是御史,专业做监察工作,还有向皇上专奏的权力。
李鸿章当年在天津与伊藤博文谈治国之道,谈日本的政治构架——议会监督政府,面对伊藤“不改变政治结构,只谈洋务,是根本不适用”的说法,李鸿章还自信地讲:我们有这样的机构,就是都察院。
这个都察院,现在让李鸿章知道了它的厉害,尽管此前李大人还从没把这帮人放在眼里,尽管他这个直隶总督大人的一大堆头衔中,还有一个“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虚衔。
看来皇家有这么一帮人,在遏制权臣方面,还是发挥了作用的。
天天斗啊斗,也有利于皇上、太后控制局势。他们就是认真而负责地收集“弹药”,至于那些揭发、弹劾什么时候起作用,全看最高当权者的现实需要了。
……………………………………………………
清流派的威力还在于:能调动舆论。由于站在正义的至高点上,虽然批判斗争相当过火,手中的笔就是刀,恨不得刀刀见血,但他们还是能引起足够的共鸣。在那个封建王朝日益没落的时代,有些事本来就很容易找到共振点。
厉害的是他们的一些观点,影响至深,深至今日,仍左右着研究者和读者的认识,立场和看法。不得不服,我们经常在他们划下的圈子里转悠,而忽视了这个圈子的局限性。
我们对历史事件的看法,受他们影响。对那个时代的人物的看法,也受他们的影响。李鸿章如何,淮军如何,他们的历史作用又如何,直到很多年后才有人以新的角度和深度去解读,去重新认识和评价。否则,我们根本得不到一个全面的认识。
我们对清流派本身的认识,也不会不受他们影响。
多少年来,研究者多从他们的政治理念,士人情怀,甚至性格等方面去研究。
但不能忘了一点:身份——他们都是官。
只要是官,他们就无法摆脱与权力捆在一起。加上这一层,他们的那些话语,就会让人产生疑问,更需要重新辨识真假。
清流不结党吗?清流没有人身依附关系吗?清流是独立的个体官员吗?显然不是。
帝制时代,独特的社会结构,已经通过意识、文化、政治、经济等各种方式,将人们牢牢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在这样一个权力体系下,无人能够特立独行。师生,派系……虽然湘系也好,淮系也好,被人盯得很紧,但不代表朝中的官员们就没有这方面东西。翁同龢就敢大大方方地把张骞的卷子推荐给光绪,让皇上点个状元。
所以,那些不约而同(或相约同行)参与“联合行动”的,或激于义愤、势不两立,卷子袖子就上的,绝大多数人不过是借一个机会,铺设一条上升的道路。而这条道路,首先就通向某人的门下。
往根子上分,当然是投身或依附于皇帝,或太后。
前清流就是李鸿藻从1865年底进入军机处,与奕、沈桂芬相抗衡,逐渐拉起的一支队伍,并深得太后的欣赏和支持,也没少借重。
而后清流,以翁同龢为“统帅”,翁同龢是当今皇上的老师。要不这些人怎么会被称为“帝党”呢?
……………………………………………………
猜一个人做什么,还不要忘记琢磨一件事:动机。
为什么那些“后清流”,多奔向了皇帝那个山头,跟着翁同龢一起,希望这个小皇帝能够接管天下,干出一番事业,重振大清国运。顺便,大家一起也跟着“干点事”(或谋个官当当)。这是政治原因。
如果说还有正义感,那就是对淮系作战不力的失望和愤恨。他们也曾为叶志超那所谓的“牙山大捷”奔走相告,欢喜一场。等后来才发现被耍了,能不恼怒,能不痛恨他们的误国害国吗?
如果还有其它一些感情原因,那就是对慈禧老太婆的怒与怨。
但是,他们所依赖的,是一个心高气盛的皇帝,却也是个毫无经验、略显稚嫩的皇帝。
在封建王权的架构下,他们除了依仗顶层权力,其他,根本不可能有作为。
除了被太后皇上作为工具,利用他们挑起争斗、相互牵制,以更好地控制群臣,他们对清朝的体制等根子上的东西,根本无力挑战,也不要指望他们能加以影响和改变。
如果用一句现代的话,只能说,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
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慈禧太后这个老太太,竟然握有大清最高权力四十年而不倒。
……………………………………………………
不论怎样,清流派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事实上,他们确实也耽误了大清朝很多事。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大清没有什么发言权的,象康南海(有为)先生,只好在远离京城的乡下思考变革的道路。不过他很快就要出来了。
当下的这帮人,手里有点权力了,却竭力发声,天天在那儿瞎搅和,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听着风便是雨。
整得一部大清历史,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只能说,大清都看不清,清流更是不容易看清。而且这帮人,还巴不得把水搅浑。
……………………………………………………
但是,他们对晚清的影响却是巨大的,伤害也是不容忽视的。
我们中国古代历史上,凡属面临崩亡的封建政权,一个突出的特点是——长于内斗,拙于外争。可能是末路王朝,人心先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吧。
一般的判断是:外敌来了,内部矛盾便居于次要地位。
但这一条,从历史经验看并不完全适用。封建王朝,平时就斗,越是外敌来的时候,反而斗争更厉害。不但内部矛盾没有被压下,反而经常也跟着上升和暴发。
多少个王朝就是这么被斗倒的。说说咱中国人印象中特别有名的:
商朝。西岐大军都打过来了,商纣王和他的奸党们还在加紧迫害比干、黄飞虎,有一个算一个,不落一人。当然这是小说中的情节,但也是现实的反照。
大宋朝。奸臣一拨一拨的集中出现,不知为什么就那么多,基本登上中国史之最。唐朝时大官会打球,宋朝时会踢球的能当大官,这就是差距。
所以李纲被气死,岳飞被害死,猛男辛弃疾被贬到江西当了县令,老死。几乎是谁敢说收复中原,谁必将倒霉。最后大宋朝被赶到淮河以南,还被金朝皇帝隔河喊话问一句: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我金朝才是中华正统,你偏安东南一隅的地方小国,有不服吗?
明王朝。奸党始终不绝,铮臣也层出不尽,组团相互“殴斗”。结果,坏人一般都死了,但好人也死了不少。孙承宗回乡远避,袁承焕打完仗就被杀。能打的不是战死,是被“围殴”死了,能打人的手下,跑到大清那边,个个都是有名的打手。你说大明为什么会败?
到了大清朝。情况也还是那么复杂。清朝的言官们,也发扬了“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找事”的精神。
“清流”被利用完了之后,陈宝琛、张佩纶、吴大溦这帮人被慈禧太后或派往地方,或送到前线,接受实际锻炼,于是或品尝了办事干事的难处,或碰得头破血流,变得实际起来。象“两大牛角”张之洞、张佩纶已经急转向了洋务派。
“清流”从此成了“前清流”,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也因为“后清流”又出来了。
但“前清流”领袖李鸿藻仍然把握大权,翁同龢也逐渐掌握实权,拉起了一帮人,侍读学士文廷式、礼部侍郎志锐和“南通才子”张謇是骨干,还有一帮子御史、主事和编修作为健将,战斗力非同一般,战斗意志也日渐高涨。
仍然是拿着“道德批判”的武器,不问现实,只问胜败;“只论是非,不论利害”,而且别忘了,这个是非对错是以他们单方面认定的标准来判定的。
攻击洋务最多的也是前清流,而弹劾北洋最多的是后清流。这些人似乎天生是李鸿章的死对头,想想老李真够倒霉的。
对担任了主力的淮军来说,进军慢了,就说你畏敌避战,一旦败了,就骂你将领无能。而甲午战争一败再败,李鸿章也越来越没有充足的“弹药”,来回击铺天盖地的攻击和污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