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这门亲,柱子哥听了一定欢喜,就是我嫡亲三姐家的莲儿。莲儿那女娃娃你也看见过,模样啥的就不说了,难得的是这娃娃不仅懂事孝顺,手脚也勤快,屋里屋外的活路都能上手……”
十七婶站在桌边,嘴说手比划,絮絮叨叨地把三姐家的闺女夸了个天花乱坠,柳老柱却是一声不坑,只是梗着脖子黑着个脸,佝偻着本来就略略有些驼的背,耷拉着眼眉,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随着沉重而无声的呼吸,他的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做出失礼的事情,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霍十七的婆娘把话说完。为了控制自己的羞愧情绪到最后他平抚在大腿上的双手都禁不住痉挛颤抖起来。
霍十七婆娘的话他几乎没听进一个字。面对霍家人的拒绝,他现在只感到无以名状的羞惭。早前他以为,商成是好后生,大丫是个好闺女,两好合一好,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情,所以他才自告奋勇地要为商成说这个媒;而且他认为霍十七也会赞同这桩亲事,所以刚才他还在晚辈面前说了满话。结果呢?他刚刚把话引出来,就被人当头一闷棍打得晕头转向!
不止是羞惭和愧疚,他还被霍家人羞辱了,被他的十七兄弟羞辱了!霍家人甚至都不让他说完就截口拒绝,而且站出来拒绝的人还是他十七兄弟的婆娘!男人说事的时候,哪里轮得上婆姨们来搭腔?!
他就象坐在刀口上一样痛苦地坐在凳子上,在煎熬中期盼着霍十七站出来教训那个不懂规矩的女人。
可霍十七就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莲儿那闺女心里惦记着小和尚哩。上回我回娘家,她还拉着我打问了半天小和尚的事。她娘她哥嫂也中意小和尚。我听她娘说,她还把自己贴身的荷包也送给了小和尚,小和尚也收了。……这事只要三哥点个头,八成就成了,小和尚那里我去说一一小和尚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上这样的闺女,不知道前村后庄里有多少后生要羡慕死他。你说是不?柱子哥?”
柳老柱站起来胡乱朝霍士其拱下手,嘴唇撇扯了几下,喉咙里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就逃一般地离开了霍家……
堂屋里死一般地寂静。刚才还从门缝里看热闹的二丫早就带着两个妹妹躲回自己屋了。大丫俩手还象捧着茶汤壶一样虚摆着,一颗一颗的眼泪扑簌簌地望下掉。自打婆娘进来开口说话,霍士其就没再在椅子上动弹过,现在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柳老柱“问礼”时的笑容,脸色却已经铁青得吓人。他一边嘴角微微朝上翘,另外一边的嘴角却绷紧了耷拉下来,因为咬牙用力,一边的脸颊凹陷下去;两条本来就不大的长细眼睛如今眯成一条缝,斜着眼仁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十七婶把柳老柱送出门,又转回来,瞧大丫还站在霍士其背后,就对她说道:“你出去,我和你爹有话要说。”
她一连说了两遍,大丫就象没听见她的话,站在那里只是哭。
“出去!”
支使不动女儿的十七婶也来了火气,声音不免大了起来,强调也严厉起来。大丫不敢和她娘顶撞,一路呜呜哭着跑出去。
这一声也把霍士其给惊醒了。他就象刚刚回魂的人一样,眼神迷离地追着大丫的背影,直到女儿踉踉跄跄地进了自己的屋,他才转眼乜了婆娘一眼,撇着嘴角冷笑道:“你再喊一声?!”十七婶没吭声。霍士其陡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碗茶壶还有两个装鲜果炒货的细瓷盘子齐齐跳起来又摔回桌上,砰咣当啷一阵乱响,茶汤登时泼溅得满桌子都是。
“我叫你再喊一声!”
十七婶被他一脸的狰狞吓得倒退两步,低了头不敢说话。过了半晌,她偷眼看见霍士其只是坐在椅子里呼呼地喘粗气,心中才略微安定一些;又瞧见一桌案茶汤沿着案边滴滴答答地流淌,把他的衣衫裤子都染成了黄褐色,赶紧取过抹布来收拾,又蹲下身想把摔成几瓣的茶碗碎片都拾拣起来……霍士其已经一脚踹在她肩膀头。
“滚!”
十七婶立时被踹得匍伏在地上。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揉揉肩头,又伸手去拿茶碗碎片。
霍士其又是一脚蹬过来。她又被蹬得匍伏在地上。可她依旧要伸手去捡那些茶碗的碎瓷片。
她不恼不闹,霍士其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冷冷地看着她收拾打扫。他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心头的怒火自然也消褪了一些,人也清醒过来。唉,还能怎么样?婆娘做的再不成事,可她毕竟是自己婆娘……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一声不吭闷头做事,和她平日里率性得有些跋扈的脾气截然不同,也不能不教他心生疑窦。
等婆娘收拾好再过来,他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问道:“说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答应柱子哥的提亲?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替谁家来提亲的?”
十七婶没有急忙回答他,而是先把还温热的茶汤给斟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迎着他严厉深沉的眼神说道:“我知道,柱子哥是为小和尚来提亲的。”
“既然知道你还……”
“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们才更不能答应这门亲!”十七婶打断他的话,截口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他有本事有能耐,可我要说一一这个人再有本事再有能耐,可他来路不正,身份不明!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和尚,是不是在家乡伤过人,他总是个负案的人!”
这话一说出来,霍士其登时有些语塞。商成的来历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商成肯定不是和尚,这一点毋庸质疑,因为商成除了知晓一些佛家的历史和渊源之外,对佛家法门几乎毫无认识,佛家典籍更是一窍不通,这种人怎么那是和尚?可教人想不通的是,这个不是和尚的人却偏偏象出家人一样剃了……他还说自己是嘉州人士,是在家乡伤了人才不得不逃在外面避罪。这理由是很充分,细节却当不得推敲一一他家在嘉州哪县哪镇他就说不上来,家中还有什么近支亲戚他也语焉不详,连被他打伤的那个大户人家也是漏洞百出,今天姓张明天姓王,再问时不是问左答右就是笑而不言……这些都叫人犯疑。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帮一个突竭茨奸细的忙。好在商成看起来并不象个奸细。他勇武过人,可这份能耐靠的是他身高力气大反应机敏,若是单论武艺,他或许连自己也比不上;他有手艺,铁匠活石匠活泥匠活都懂,地里的活路也看得过去,可驳杂而不精通;而且看他的谈吐举止,似乎还念过几天书,可有一回自己特意抄了篇文章去试探,他捧着纸焦眉愁眼地看半天,才连蒙带猜认出了十来个字……所以这一切都让自己迷惑。他不禁想,难道这个人来屹县是别有隐情?
他在心里转着念头,十七婶已经接着说道:“……咱们帮他立户籍,已经是瞧在柱子哥的情分上帮了他天大的忙。这是咱们对他的恩情。咱们也不图他报恩,只为答谢他对柱子哥的救命之恩。可他倒好,登着鼻子就上脸,如今竟然妄想娶咱们家闺女!咱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娶大丫?”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霍士其哑口无言。
他十四年前就过了乡试,是县学里在籍册的秀才,是官上免赋税免徭役、见官可以不拜的秀才。商成又是什么身份?说好听点是良家子,说难听点就是无地的游徒,更难听的话就是逃犯。两边的身份差着老大一截,这亲确是不好结;真结了亲,只怕他霍士其从此就要成为仕林笑话。即便是要结这门亲,也要他先提出来,这叫“谦”和“贤”,是读书人的美德;但是商成提出来,就是“贪”,就是“臆”,就是佞德……
但是他又不能就此同意婆娘的观点,便瞅着她冷笑道:“……那你还把你三姐的闺女说给他?”
“是三姐再三拜托我这桩事,我才勉强应下的。也只是答应她而已,也没说一定能帮上忙。”女人嘴硬心虚地说道。这事她确实没做对,因此话也没多少底气。隔了半晌,她才接上自己的话。“我一直没和柱子叔提过这事,就是不想负了三姐,教莲儿吃亏遭罪。……我也是不想让柱子哥太难堪,不得已才把莲儿推出来抵挡一下……”
霍士其抚着下巴想了想,问:“莲儿今年有十七了吧?”
“什么十七呀,虚岁都十八了,要不是莲儿她爷爷范老先生在前后庄子里的好口碑,早就被官上指了人家一一官上的牙婆今年已经去三姐家好几趟了。三姐为这事着急得不得了,到处请托人给她闺女说媒,偏偏她家闺女麦收前来咱家时遇见了小和尚,也不知道的,就瞧上小和尚了……”说着话十七婶皱了眉头思索,自言自语道,“当时小和尚没来过咱家呀,都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连贴身的荷包都送了呢?”
“怎么送的?”霍士其哼了一声。“你养的好闺女不也一样给小和尚送了荷包?”
“啥?”十七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事?”
霍士其点头说道:“二丫当笑话和我说的。”现在看来,这“笑话”也是大丫让二妹来特地告诉他的,只为了试探爹娘的心意。只可惜他当时一是公务繁忙,二是对商成高看了一眼,居然没把这事情思虑清楚……
“荷包呢?”十七婶神色慌张地问道,“不行,这东西要拿回来!闺女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就送人?传扬出去咱们霍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问什么问?问了就能把荷包要回来?你去要还是我去要?真不想要脸面了?”
十七婶腿一软,几乎没坐到地上,霍士其赶紧把她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劝慰她说:“别着急。我看商成并不是个奸佞妄想之徒,他请柱子哥来登门提亲,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我想,他手里即便有大丫的荷包,也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话,过了半晌才叹着气说,“若不是他来历不明,又没个身份,否则我倒是真想把大丫许配给他一一这人做事沉稳,待人谦……”
“不行!”十七婶惶急地叫了一声,“大丫说什么也不能许给他!”
“怎不行?把大丫许给他,他瞧在你我的情面上,看在柱子哥的情分上,绝不能让闺女吃亏。何况这人的能耐你不是没看见,他刚来时是什么样的光景?现在是什么样的局面?大丫跟了他怎么会……”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没了声气,两道细眉已经紧紧地团在一起,良久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没说?”
“……”
“你把大丫许人家了?”
“……”
“许给谁了?”
霍士其一声比一声高,他婆娘磨蹭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违了男人的意,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没许。……不过也和许了差不多。”看霍士其已经是咬了槽牙满脸黑气,赶紧说道,“上月六嫂带信,说想我们母女,邀我们进城去住两天。我就带着大丫去了。这月初才知道,那次去是给大丫说个人家……”
“谁?说给谁?”
“是卫牧府签事司的谷录事……”
“谷少苗?”
“对!就是他!六哥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原来你和他认识?”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霍士其自嘲地笑道。,他这个屹县衙门兵房不入流的书办,怎么可能认识从七品的卫牧府签事司录事?“我只是听说起过他,他和咱们县令大人是同乡。县令大人这回升迁端州州判,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那个什么《六三帖》,就是经他手转送给卫牧大人的。而且据说这人处事刚正素有令名,连卫牧曹大人都敬重他……难道是许给他家?”
“……就是许给谷大人。谷大人的夫人前年殁了……”
“续弦?”这回轮到霍士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把咱家大丫……大丫……去给谷少苗……”他张口结舌半天没吐出一句整话,突然吼叫起来,“你疯了!那谷少苗五十多岁的人了,咱大丫才多大?这种事情你也敢做?你竟然敢背着我做这种事?!你不是坑闺女还能是什么?!”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十七婶也就不怕暴跳如雷的丈夫了,她抹掉霍士其喷到她脸上的唾沫星子,说:“六嫂说了,她和六哥愿意做这个冰人;谷大人也见过咱家大丫,他很中意,说办完这趟回燕州的公务,回来就登门提亲……”她看着脸胀红得犹如猪肝一般的男人,又添了一句,“六哥已经打听好了,卫牧府已经向朝廷递了公文,举荐谷大人作咱们屹县的新县令。”
这末一句话就象柄大锤一般,重重地砸在霍士其胸口。
和县令攀上亲家,而且县令还是他女婿,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他跌坐在椅子里,抚着脸颊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