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十年夏至,颍州。
夜半时分,天空闪过一阵雷电,豆大的雨点打在房檐上、窗格上,又从房檐上流下来,在街道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又到了汛期,河南这边已有多日乌云蔽日,大雨连绵不绝。
冯彻看着窗外的大雨,紧蹙眉头,日日犯愁。他刚接到吏部调令,从柳州来到了颍州当知州,结果就遇见了这么大的暴雨。而颍州位于淮水以北,若淮水泛滥,必会牵连。
冯彻心中担忧不已,一大清早披上蓑衣,带一个仆从去了堤上。眼见大雨倾盆,江水滚滚,冯彻的脸黑了一层,又听见下属汇报,说江水又涨了一尺多,于是脸就更黑了。
“往年是如何排涝的?”冯彻初来乍到,突然遇见这么棘手的事,只好询问以往的解决办法。
“这个……”那名官员急得摸了一把脸色的水珠,尴尬道,“淮水虽说十年九涝,可下官却没见过像今年这样凶猛的。上次决堤,还是十多年前呢。”
“就是说,你们也没有办法了?”冯彻厉声问道。
那名官员赶紧低头,恨不得把头埋土里去,以躲过冯大人咄咄逼人的眼神。
冯彻深深吸气,缓了缓道:“那么依你看,有几成把握能保住大堤?”
“这个、这个……下官不好说啊。”那人哭丧着脸,又是一问三不知。
“本官若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东河河堤,还是前年才修的吧。”冯彻问道。
那个下属无言以对,只能低头默认了。虽说是前年建好的,但工部上官偷工减料,说什么固若金汤,其实大家心底下都明白,一旦发大水,恐怕十有**,是要决堤了。
冯彻一看下属一脸为难又害怕的表情,就知道要完。他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堤是保不住了,那就泄洪吧。”
“泄、泄、泄洪?”属官满脸惊悚,仿佛是听错了般,不可置信的看着冯彻。心道长官该不会是雨淋多了,脑子进水了吧?
然而冯彻却一语定音道:“通知所有人去衙门,讨论泄洪事宜。”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邵安,也在密切的关注着河南那边的天气。
钦天监监正仰望夜空,神色沉重的对邵安说道:“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①四渎断江淮之候,两河占胡越之戢。②今年入夏以来雨水多,四渎位移,有大灾。邵相所虑甚是。”
邵安听完后心情愈加沉重,他对钦天监监正道:“天象之事到底还是过于缥缈了,这个消息,就不要外传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下官知道了。”监正拱手道,而后又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问丞相,“不过要是圣上问起……”
邵安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道:“圣上问起,自然是要说的。该怎么说,监正应该知道吧。”
“下官明白。”监正恭恭敬敬的说道,起身送邵安出门。
长江、黄河、淮河、济水,邵安揉揉眉头,得赶快让地方官员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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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州官衙中,聚集了一众大小官员。当他们听到冯彻居然提出要泄洪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们一个个面色沉郁,简直和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的快要滴下雨来了。
冯彻冷冷都看着诸位,肃然说道:“决堤、漫堤、泄洪,自然是泄洪为上策。各位心里想必都清楚东堤的实际情况,冯某在此劝诸位一句,以百姓身家性命为重,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众人从没见过像冯彻这种说话直来直去,丝毫不留情面的长官。大家吓得都不敢接话,只有一个年轻的县丞弱弱的嘀咕了一句:“或许……过几天雨就停了呢。”
“如果雨不停了?”冯彻眼光如炬,盯着那个心存侥幸的小吏,厉声问道,“东堤那边已出现多处管涌。再不泄洪,岂不是要决堤了?”
众人这才真正慌了,原来东堤已经脆弱到这种田地。一旦管涌发生,随着上游水位持续升高,大量涌水翻沙,使堤防基土被淘空,则会引起建筑物塌陷,造成决堤、垮坝等不可估量的事故。
“冯大人,泄洪不是小事,必须得请得皇上的圣旨,经过上面同意啊。”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
冯彻摇头,“事急从权,洪水可等不了人。以后要是有人因此责问,则由本官一力承担。”
此时通判也提出了异议,他道:“如若要泄洪,敢问冯大人,从哪泄,怎么泄?淮水两岸田地的主人都是一乡士绅,和官场上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能同意让我们泄洪吗?”
“是啊是啊。”众人一听通判的分析,纷纷点头,顿时一片附议之声。
冯彻一拍桌子,站起身说:“难道为了保那些达官贵人的良田,弃千万百姓于不顾吗?你们应该清楚,一旦决堤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仅颍州会遭灾,下游几个县,也都逃不过去。”
众人黯然垂首,全做默认。冯彻继续道:“现在时间紧迫,各位知县立马回去,通知淮水边上的百姓们,速速撤立,最好在三日之内,全部疏散出去。通判、同知,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说服那些士绅,同意泄洪。”
通判、同知与各位知县们都面色苍白,这任务说着轻巧,可怎么办到啊?他们有心反抗,然而在看看冯大人比外面乌云还要黑的脸色,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
冯彻最后说道:“既然没有异议,都散了吧。明日这时,本官会在此等你们的好消息。”
众人:“……”
几日过后,阴雨依旧,事情正如钦天监预测的一样,全国各地阴雨连连,南方甚至下有暴雨。各地灾情纷纷传入京城,一个个都在要钱要粮,都要赈灾。邵安虽然早让户部准备了钱粮,但没想到此次暴雨,会牵连到这么多地方。
此时,中书省也是一片忙乱。刘汝卿将各地方上来的奏折整理过后,抱到政事堂邵相那里。如今,刘汝卿可是邵安身边的红人,每日随侍邵安,负责替邵相整理奏折文书,并且能够自由出入政事堂。
邵安拿起一封奏折,一边快速的翻阅,一边问刘汝卿,“灾情集中在哪里?”
“黄河中下游地区。”刘汝卿早已看过所有奏折,加以分析后汇报道。
“淮水流域情况如何?河南府有上报灾情吗?”邵安疑惑道。他其实最担心的还是淮水泛滥。
刘汝卿再次翻看了一下那堆折子,确定没有河南府的奏折,才回复道:“河南府没有发来折子。是不是河南府他们早已做好了预防,所以没有灾情?”
“河南那边好像是赵府尹吧,他似乎不像是有什么远见的人啊。”邵安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吩咐刘汝卿道,“你继续在舍人院盯着,要是有河南府的奏折,立刻报给我。”
“下官知道了。”刘汝卿点头,见邵安依然面带忧色,他劝解道,“虽然全国各地都有灾情,但还好大人及时提醒过地方做好预防,想必灾情应该不会太严重。大人安心。”
“这点本官倒不特别担心,只是边关还在打仗,户部粮草恐怕不够了。”邵安说道。其实他最担忧的还是他的哥哥李洪义,据说前几日禁军行至半途,突逢连日大雨,因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难行,故而行军速度一下子就减了下来。再加上各地闹水灾,粮草运输也是个问题。邵安心里总觉得此次我军出师不利,李洪义恐怕要打场硬仗了。
然而预感这种东西,永远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李洪义的大军,好不容易快走到了金城了,却发现黄河暴涨,先前备下的小船根本无法渡过湍急的河面。这里虽说是黄河上游,却还是受到了多雨的影响。
李洪义望着河面郁闷不已,只能先砍树造船过河啊。然而造好了船,西瓯不知道要打到哪里去了。禁军作为援兵迟迟不到,也不知道边郡的地方兵能不能撑住。
而西瓯正好借此天时地利,也不去永靖县了,半途改道走广武县,和李洪义的大军隔江相望。西瓯王欧阳振宇好整以暇,静待敌兵。而李洪义却在黄河边心急如焚,无法过河。此次出征,皇帝不仅仅是要他打退敌军,还给李洪义布置了一项特殊的“秘密任务”。
然而理想很美好,可惜现实中,天公不作美啊。李洪义望着湍急的河水,再想想皇帝交给他的那个“秘密任务”,头就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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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尔雅·释水》。四渎,星官名,属井宿,共四星。古人认为它们与我国的四条大河对应,故名。 “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说明了奉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为四渎的原因是此四者均流入大海。
②出自:《天文大象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