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过后,朝廷大赏诸将。然而皇帝此次的封赏,却着实耐人寻味。凡是跟随李洪义,出兵塞外的大小将领,皆有升迁。而跟着高巍守卫金城的,却只有金银赏赐,并无其他。高巍本人,也无加封。
于是圣旨下,封张凌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李洪辉为从四品明威将军,徐磊为正五品定远将军。而李洪义,则为正二品枢密副使,仅在高巍之下。
一时官场之中流言四起,人人都道李洪义正得圣宠,而高将军将要被圣上冷落了。
“功高震主,人臣大忌。幸好此战高将军没有什么大功劳,否则以圣上的性子,岂是冷落几日就能解决的?”秦叔冷眼旁观近日来的朝局变动,得出以上结论,而后他开玩笑说,“丞相你的那几封信,反倒是救了他。伴君如伴虎啊。”
邵安也玩笑道:“皇上近年来,重术轻道,该多读读《论语》了。”
“丞相不是不喜儒家,偏爱老庄么?”秦叔经常见邵安闲来无事,手捧着《南华经》①看得津津有味,反而那些四书五经,全都束之高阁了。
“孔孟也好,庄周也罢,诸子百家,各有千秋,何必拘泥于一家之言?”
“丞相大才。”秦叔拱拱手,随后言归正传,“如今李将军风头正胜,枢党死灰复燃,于我党不利。不过皇上这么捧着李将军,恐怕并非什么好事,早晚会步高巍后尘。”
秦叔并不知他俩是兄弟,邵安更不会轻易说出这段辛密,故而只是点点头,未置可否。
李洪辉成为将军后,皇帝特赐宅院一套,不日便从李洪义府上搬出去住了。如今他已行过冠礼,取字孟明。本该张罗着娶妻生子,可由于大哥还未成亲,兄弟俩就都耽误下来了。
还好李洪辉并不着急,李洪义这个当哥哥的却有点急了,可惜他整日忙于军务,连自己都管不清楚,更何况管他的弟弟呢。
现在皇帝赐宅,兄弟俩分了家,李洪义又把提亲的事搬上了日程。可李洪辉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推脱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②大哥你就不要操心了。”
“匈奴?哪来的匈奴。”李洪义傻愣愣地看着弟弟,“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了你了。等将来有看上的姑娘,记得跟哥说,哥给你提亲去。”
李洪辉微笑着送哥哥出门,回来后则有些惆怅。当年入隐卫时发过重誓:此生无名无利,无妻无子,忠心侍主,永无二心。
正当李洪辉陷入沉思中时,忽然窗户一响,他警惕的站起身,却见是张三又翻窗入室了。
李洪辉松了口气,道:“老四还没走远,你就敢闯进来,不怕被他发现啊?”
张三解释道:“我是躲在大门外,见他走了,才敢进来的。”话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相府都如履平地,唯一忌惮的就是李洪义。他不愧为他们隐卫排行第一的高手,那双耳朵,贼灵了。
好在李洪辉搬出来了,以后他们俩碰头,终于可以不再躲躲藏藏的了。这不,才搬过来,张三就登门造访,四下打量起房间布局了。
等张三细细参观完,李洪辉才问起他来干嘛。
张三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此的目的,故问道:“西瓯这仗,怎么回事?你们没事干嘛跑到圣地去啊?”
“迷路了呗。”李洪辉颇显无辜的说道。
当然张三是一百个不相信的,他质问道:“你会迷路?你号称‘小军师’,还会迷路?”
“都怪高帅,打了一仗就要回边关。可皇上下令让诸将自行寻求战机,况且老四也不想回。于是……”说到此,李洪辉停下来耸耸肩,一切不言而喻。
张三气急,“于是你就故意引导他们迷路?”
“就算我不引导,老四早晚也会迷路。”
“我向皇上举荐你到老四身边,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带他。你就这样带的,把他给带沟里了。”张三一想起他们在草原中迷路,就吓得一身冷汗,便不客气的骂出来了。
李洪辉却不以为忤,宽慰道:“你和邵安就是太过担心他了,老四的能力,没你想的那么差。有些东西,还得他自己去学,你们帮他,又能帮到几时?”
※※※※※
泰安九年的年尾,注定是不平静的。
卯时将近,九重宫门次第开,奉天殿前恢弘肃穆一如往昔,众臣陆续从午门入内,在各自的位置站定,等待上朝。
如今李洪义作为枢密副使,准许参议朝政。于是他百无聊赖的站在高巍身后,偷偷地打着哈欠,心道早朝果然不是一般人上的,大清早的天没亮就得起床,严重影响到他的睡眠质量啊。
正当他要昏昏欲睡时,忽然周围传来纷杂的问安声,原来是丞相大人到了。李洪义闻声望了眼在人群中央的邵安,正含笑着与别人寒暄,可他的余光,却时不时的向武将这边飘来。
李洪义感觉好久没见邵安,正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被高巍给拦下了。他冷冷道:“莫要再与这种乱臣贼子有所往来。”
“乱臣贼子?”李洪义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高巍和邵安四目相对,双方眼中都含有着深深的敌意。
李洪义再傻,也能察觉出气氛有些微妙了。可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早朝开始了。
随着三声鞭响,皇帝照常询问各府各部的朝务,等全部都处理完后,正待宣布退朝时,高巍却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皇帝微微皱眉,如今他极其反感武将染指大政,但高巍毕竟是枢密使,故而没有驳回这位老将的面子,开口道:“准。”
高巍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同自己站在一排的丞相,然后向前迈出一步,“臣参劾丞相邵安通敌叛国之罪,请陛下明察严办。”
一言出,满朝惊!
邵安显然没有料到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指控,抬头望向前方的高巍,捏了捏手中的笏板。
满朝一片死寂,无论是相党枢党,都陷入一片沉思中。高巍这次弹劾,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没有和任何人透漏过,孤掷一注,放手一搏,如千军之中斩将夺帅,直取邵安首级。
高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从袖中掏出连夜赶写的弹劾奏折和一封信,继续说道:“邵安在战时,曾与西瓯王多次通信,泄漏我方军事机密。臣已截获邵相与对方的信件,请陛下阅览。
邵安了然,他不用看高巍手中的信,也知道是自己的亲笔信。甚至连是第几封信,写了什么,也一清二楚了。
此时,朝堂中沉寂的朝臣,因高巍的证物而更加惊愕,随即哗然。他们本不信高巍的话,可现在却变得将信将疑。邵安沉默的站在第一排,能感受到身后射来无数道灼热的视线,那些视线中,有猜忌,有怀疑,有愤恨,也有幸灾乐祸。
而那么多视线中,也包含了李洪义的。他惊诧又疑惑的看着邵安,又看向高巍。他不相信邵安会通敌,更不相信高巍会作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最敬爱的高帅,要和邵相斗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可无论今日是谁落败,谁成功,他都注定将失去其中之一,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皇帝端坐高位之上,犀利的目光从高巍身上缓缓扫到邵安低垂的脸孔,而后示意陈公公,取来证物。
随着皇帝慢慢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朝堂再次陷入沉默中。那一刻,大殿之上冷如冰窖,像是被顷刻间冰冻了所有的声音。众人的目光,全都不自觉的向上抬,盯住皇帝手中的信件。
皇帝细细辨认,信上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风骨峻挺,灵秀飞扬,这正是他在奏疏中,在票拟中时常见到的——邵安的笔迹。
可现在再看到这字迹,却没有以前的赏心悦目之感。因为用这精致优美的笔迹写出的内容,却是高巍的行军路线。
通敌已是不言而喻。
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望向在他眼皮下看着长大的孩子,却忽然发现看不懂他了。皇帝忽然明白,长长的御阶已将他与邵安隔开。而严谨苛刻的君臣之道,更是将安王府旧年的温情渐渐磨灭,消耗殆尽。君臣、权力、帝相之间的纷争,这些横在两人面前的阻碍,似乎已经无法避免了。
皇帝收敛起心中泛起的万千纷绪,平静的让陈公公将信件交于邵安。邵安也甚为坦然的接过,打开一看,果然和他所料不差,这正是他的第二封信。亲笔所书,所言非虚。
————————————————————
①《南华经》:本名《庄子》,是道家经文,战国早期庄子及其门徒所著,唐玄宗于天宝元年(724),便尊之为《南华经》,且封庄子为南华真人。
②出自:汉代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