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皇帝终于发话:“就这些证据,不足以定罪吧。”
此言一出,下面的人反应不一。丞相及太子|党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高巍等人则是惊诧万分;而孙敕是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邵安说能让冯彻知难而退办法,原来是这个。
而冯彻却百思不得其解,奇道:“陛下,物证俱全,怎不能定罪?”
皇帝微微一笑,“爱卿自己看看吧。”说完让内侍将证据返还。
冯彻恭敬接过,匆忙翻阅。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火冒三丈。这证据的确是不齐全的,那最为关键的几页,竟然消失不见!
“邵大人!”冯彻转身面朝邵安,怒斥道,“证据全在此?无误?”
邵安心里暗暗叹气,但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答道:“无误。”
“可少了几页,你自己看。”说罢“啪”的一声将证物甩给邵安。
邵安狼狈接过证据,装模作样翻看一遍后,仍答道:“冯大人给下官的就这些,没有缺失。”
“廖丞相与内侍的信件呢?还有田契呢?”冯彻质问。
“下官没有见过大人所说的东西。”邵安面无表情的回道。
高巍在旁听了半天,似乎听明白了。他认识邵安日久,想不通他为何要包庇廖丞相。于是插话问道:“邵大人,你确定没遗漏什么证据?”
邵安还是否认。
廖丞相笑道:“冯大人本就没有实证,反倒在这逼邵大人做甚?”
冯彻怒气冲冲的指着邵安,“你!你与廖鸿煊串通一气,毁灭罪证。”
“冯大人勿要血口喷人。”廖丞相道,“本相与邵大人除了在朝堂上有所交谈,私下并未有过多接触。何来串通之说?”
户部尚书倪泓羽上前进言道:“陛下,邵安定是收了丞相好处,故意毁坏证据。请陛下明察。”
吏部左侍郎彭源平也劝道:“邵大人,莫要欺君罔上,私藏罪证。现在交出来还不算迟。”
“各位大人。”邵安信誓旦旦道,“下官还是那句话,证物没有缺失,全在这里。”
冯彻简直要气炸了,“我给你的东西,我会不记得?这明明就少了!”
倪泓羽继续进言:“皇上,请派人搜查邵府,定能搜出罪证。”
廖丞相道:“无故搜查官员府邸,是何用意?倪大人似乎是户部尚书,何时开始管刑部的事了?”
“够了,朝堂之上净搞些口舌之争,还有朝臣体面吗?”皇帝一拍桌子,厉声斥责。廖丞相等人立马不再争吵,全都跪下认错。皇帝见好就收,对冯彻道:“冯爱卿还是下去多做准备,此事押后再议。退朝!”
下得朝堂,邵安没走多远,就在金水桥上被冯彻拦住了去路。邵安自知是祸躲不过,面色坦然的看向来人。
未散去的朝臣见冯彻怒气冲天挡人的架势,知道他是要找邵安算账了。人人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个个将耳朵竖了起来。
而冯彻自然没有辜负众望,厉声道:“你老实交代,昨天一天不见人,是故意躲着的吧。磨磨蹭蹭的不交证据,是生怕我发现这证据少了?”
邵安还是那句话,“没有少,就那么多。”
“怎么,见上面风向不对,就倒戈了?”冯彻双目赤红,步步紧逼道,“还是廖丞相许你了什么好处,值得让你如此为他‘尽心尽力’?”
“下官听不懂大人的话。”邵安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侧身想要绕开冯彻逃离此地。
“听不明白吗?”冯彻上前一步,继续阻拦邵安的路,不依不饶的骂道,“邵大人可是聪明人,趋利避害、阿谀奉承之道最为精通。”
周围渐渐聚拢的人群听到冯彻的话,纷纷看向邵安。那些蔑视的眼神似无数把刷子,上上下下将他扫了个遍。
邵安闭眼,今日情形当初他早预料到。隐藏证物的法子虽然能成功,但自己名声便会毁于一旦。但他,最不稀罕的就是这“名声”二字了。
“赶紧巴结廖丞相去,让他给你升官发财。估计我这左侍郎的位置也该腾出来给你了,只是不知邵大人坐上去会不会心安。”冯彻冷嘲热讽道,“想必是心安的,像你这种背信弃义之徒,哪会有什么道德廉耻可言。”
邵安睁眼平静的看向冯彻,眼中毫无怨怼之色。即使听到这样侮辱的言语,他的神情平淡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
“大人所言,下官铭记。下官公务繁忙,现在可以离开了吗?”冷静的话语缓慢而又清晰的流泻出来,既无辩解,也无愤怒,这让冯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围观的人没看见预期中的激烈争吵与打闹,深感无趣,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邵安抬腿打算离去,走近冯彻身侧时,用仅双方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冯大人,丞相之事,我将来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
然而冯彻的发难只是开始,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官员们对邵安人品的鄙夷,甚至以前那些因邵安升迁过快的不满和嫉妒,在这一时刻统统爆发了出来。
同僚的怠慢,下属的懒散,上司的漠视……这些都表明众人不再因邵安的状元身份、孙敕庇佑以及皇帝青睐等原因而压抑住他们的不满情绪。
而此刻,朝中掀起了以廖丞相为首,对弹劾他的大臣做彻底的清算。一时太|子|党人气焰嚣张,廖丞相更是只手遮天,指使言官弹劾冯彻等人。
幸而圣上宽仁,并未严肃处置。带头者冯彻以君前妄言,非言官却风闻奏事等理由,从正二品左侍郎被贬到柳州,当了个正七品知县。一起午门跪谏的倪泓羽,刚当上户部尚书没几天,又降为了户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彭源平,停官半年闭门思过;其余跪谏等人皆以罚俸惩处。
而邵安,调任吏部右侍郎,不升不降。
至于廖丞相对于邵安的态度,表面上看似和蔼可亲,实则是暗自提防。毕竟廖丞相在朝中为官多年,看人还是很准确的。这邵安的才华和人脉,似乎是深不可测。故而廖丞相又怎么会真心信任邵安呢?
于是满朝文武,无论忠臣奸佞,都默默的孤立起邵安。毕竟没有人想要看到一位新的权臣崛起。
※※※※※
这点打击对邵安来说不算什么,他经历了那么多事,生死荣辱早已看淡。只是偶尔路过宫中花圃,见满眼残菊,随风飘逝,颇有悲秋之感。
这日邵安漫不经心地走在宫中,忽看到许久不见的吴铭迎面而来,忙快速闪到侧墙后躲起。
自那日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哥哥,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与吴铭的直接碰面,但毕竟共处朝廷,再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这不,吴铭眼尖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邵安的手,“你躲我干嘛?”
邵安心中悲凉,看来极力想避开的,终究还是躲不掉。然而他没有意识到,逃得开的是命运,逃不开的是选择。
吴铭挠挠头,问道:“你叫邵……邵珺义?”
“是。”邵安答,忽然不知哪根筋错乱了,加了一句,“你可以叫我……安儿。”
一般来说以表尊重,都是同辈称字,长辈称名。吴铭对邵安的话略感疑惑,不过以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不可能在意这等小事,只道:“我叫吴铭,吴洪义。”
邵安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洪义……”他此时此刻真心感谢高巍,给他哥哥起了这个表字,让他仿佛回到初见刹那。那时的洪义也是这般率真开朗,笑着对他说:“我叫李洪义,你呢?”
那时他们一个年少,一个无知。那时,一切尚未发生……
然,再度回首,却是路已陌,人何处?
吴铭细细打量眼前的人,清雅俊秀,淡雅如菊,仿若二八少年,让人突生一股冰雪般清冷的感觉;再看那双丹凤眼,顾盼之间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吴铭出神的望着他的眼睛,好像透过那双明眸,能够体味到邵安内心深处隐隐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悲凉。
看着邵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吴铭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以为是邵安怕自己,便道:“上回打你,是因为你侮辱我家将军。当然,只要你不再对高将军无礼,我也不会随便打人的。你不用老躲着我。”
邵安点头,可神情依旧迷茫,吴铭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只好继续说:“恩……其实我倒觉得你挺对我胃口的,若不是因为那事,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朋友呢。”
“……朋友?”邵安被这个词击中,若上天给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与哥哥只为陌路,不曾相交。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相识,是否哥哥的人生会一路平坦,安稳终老,不再有那样悲惨的结局?他已打扰哥哥前半生的平静,这后半生,怎能再次毁在他的手中?想到此,邵安猛地甩开吴铭牵制他的手,冷冷道:“不可能,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不要再见了。”说完不及告辞就匆匆逃离了。
徒留吴铭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弄不清自己说错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