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儿咬着唇瓣沉默了一瞬,迷惘道,"这...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日云中君拿她做人质引了爹爹前来,爹爹激愤下同他交手,不过一招...便败了。
那个人...是个怪物吗?其实只要云中君想,完全可以不必这般周旋便可以问鼎江湖,直取第一高手的名号。
可那妖人偏偏放纵她逃走,还让开阳哥给小光去信。
她从满是疏漏的牢中出逃,安排侍女和侍卫们掩着替身向长吉快行,自己一路追着海东青到了江边,在岸边遇到了一只小船。
"你上了船?"沈渊敲了敲杯壁,"什么人给你安排的船?"
这丫头,也算是有些胆色。
"我不知道是谁将船泊在江边。当时船上只有一个纤弱的女人,我见她不似有功力在身,怀中抱着麒麟骨——那东西我记得很清楚,正是我从宝库中背着爹爹偷偷拿出来的麒麟骨。"
"当时我头脑中什么也没有,只有眼前的麒麟骨——我知道麒麟骨是要送给小光的,这艘船一定能带我去见小光。于是我也上了船。"
"那女人呢?"
"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拒绝,整个路程之中,她就只是抱着几段麒麟骨坐在那处,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而船被水流推行,一直到了江中心。"
"她是谁?"沈渊突然问道,因为他发觉随着诉说,李水儿的眼睛已经微微发抖,擦了胭脂的唇上显出一种褪净血色的惨白。
"开始我也并不知道——自始至终她都未答我的话,一直到那块礁石之上,江风愈发的大了,吹下了她的面纱,她使了一个轻纵上了石头上去,放下了麒麟骨。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想要抓住她的手,拉扯中才落入江中——"
李水儿握紧了手中茶杯,手心被烫的通红而浑然不觉,声音如秋末嘶哑的鸣蝉:"那张脸!我见过的,——是殷夫人!"
"殷夫人?"
"是——小光和开阳哥哥的母亲!"
被安排送来麒麟骨的信使,是瑶光的母亲,一个多年前便已经死去、又化作"走尸"的人。
"沈前辈。"李水儿摩挲着杯子,极力镇定自己,"那女花贼...咳...那鲛女说任何有水的地方她都能到达,既然前辈也同她相识,我们能不能叫她出来?"或许那鲛女知道殷夫人去往何处。说着她便对着窗边盛满清水的翡翠盏呼唤,"女王,女王大人你在吗——"
沈渊叹了一声。
沧海女王是水中的君主,举动全凭心情,即便有"水兔"用做联络之物,又哪里肯轻易露面。
李水儿自然唤不出沧海女王,脸上更是添了几分暗淡失落,她落座继续诉说道,"当年...殷夫人和我哥哥一样因麒麟骨变成了行尸走肉。我爹爹虽心中悲痛不已,依旧主持了那场大会,将异化的尸体全部烧毁。"
"那时小光还是个奶娃娃,不太懂事,但我和开阳哥哥却还很清楚的记得那种失去至亲之痛。"希望化作更为冰冷的绝望,李老宫主一直唤着长子的名字,无暇顾及身旁小女儿如何恐惧,只有同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儿抹了抹脸、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将她挡在了身后,"但在焚尸的最后一刻,蔺叔叔竟然飞入火场,带走了殷夫人。"
"所以,殷夫人应该还'活着';?"
"算什么活着!我只当他们死了...蔺叔作为一阁之主,竟然抛下了一双幼子,只为了一具会动的尸体!"李水儿重重砸下茶杯,怔了许久才留下一行泪来,"他算什么父亲..."
尸体...沈渊面色一变,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当时在墨州宁王府,他特意去看了一眼柏瑜。当时那孩子的气是莹白色,但那般脆弱的一小婴儿,真计较起来也和将死之人差不上太多——而尸体是没有气的。
柏瑜年龄尚幼,又在病中,哪里来的那般浑厚一致的白气呢?张家大郎的怪病,也是将一个算是强壮的少年变作力大无穷的疯子,张家大郎的气初见时是红色,病愈后便是淡黄色了。
沈渊当时并未觉察到不妥,是因为他自眼睛异变后并没有见过婴儿,竟留下了这般大的一个疏忽之处。
沈渊猛然站起来:"失敬了李小姐。来人,备车!"他要去代宁王府一趟,确定小世子的情况。
"沈大侠可千万不要同小光讲..."李水儿忙提了裙角追上去,正在口中叼着一叠油糕悠哉而来的瑶光闻言瞪了她一眼,含混不满道:"昂?什么不要对我讲?你又对前辈说了我的坏话吗?"
鸿鸣在府门前见到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而出,将得(挑)来的赏赐向袖子中一卷,抱了猫也上了马车。沈渊眼见车上跳进来一大团黑影,下意识的将他踹到车厢壁上。
鸿鸣遭了这等无妄之灾,趴在那处直哼哼。
"滚过来坐好。"沈渊本正想起来带着鸿鸣同去,恰好不必寻他了。鸿鸣闷不做声的爬起来,见他素来淡漠的面容上竟写满了心焦意乱,识相的不去触他霉头。
虎圣人方才受了鸿鸣扑倒的牵连,难得显出了亲族的轻盈姿态,在空中盘旋着优雅落地。这胖黄狸冲着沈渊的粽子腿"哈"了数声,才委屈求全地跳到了沈大铲屎官的膝盖上去。
"来,到我这儿来。"鸿鸣怀里一空,试图将压住沈渊腿的肥猫抱回来,受到了一顿猫猫拳乱锤。猫爪勾了鸿鸣的衣袖,刺啦扯下一块来。
衣袖中的暗袋被勾破,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便自鸿鸣的袖中滚出来翻开。
既然已经上路,沈渊此刻也稍微平静些,他看着盒子也不免生了几分好奇,"这是你挑的?是什么?"
鸿鸣将盒子捡起来呈上,里面竟然是一张宣纸,白中泛青,品相算不得好,甚至沈渊在一瞬间都回忆不起来这样一张纸是如何出现在他的库房中的。
鸿鸣将这薄薄一张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献宝一般捧给他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鸿鸣。
那字迹尚显稚嫩。似乎是沈渊的字,瞧上去又并不十分相像。沈渊对着这张似乎上了年份的纸回忆了一下,才恍然想起来,这大概是十年之前的,他的字。
那时他们困居霞州,陛下白日中练"寿"字,夜里研习治国之策。而他这个伴读无所事事,也跟着在纸上乱写,想的俱是今日龙鳞卫之事。
鸿鸣,含章,龙牙等等等等,这些名字,也是一早定好的。
这一张纸上,写的正是"鸿鸣"。
当年他们离开霞州,除了余了几张留给糟老头儿作纪念,剩余的字全打包回府,就这样积在库房中,竟然没有受潮霉烂。
"不过两个字罢了,也至于你这般宝贝。"这狗儿,真以为是写给他的吗?沈渊语气不屑,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浮出一个浅淡笑意来。
换做十年前的他定然想不到,自己的鸿鸣竟然是般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