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钱氏仍跪在蒲团上,面朝冰室低低哀泣。这几日她虽对沈渊的目光中没有深恨,也不曾撕扯逼问什么,但沈渊却无端从她偶尔的眼神中看到一些奇异的东西——忍耐和等待。
她在等什么?钱氏身上的气越发浅淡了,几乎要跌到惨淡的白色。而朱小姐最为令人担心,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磋磨,即便是身为普通人的鸿鸣和瑶光,也能看出她的一身病态。
他们外人都能看出来的惨白虚弱,沈渊不相信做母亲的对此一无所知,但他并不知道朱夫人如何做想,更没有立场制止这母女二人的哭灵。
"死者霞州朱郡守长哉,年四七,死于霞州州郡府居善堂正堂,左手碳化,右腿炸裂离体,皮肤大量灼伤。据案发地组织残留及尸身残余肢体对照,朱郡守四肢及腹部沾有微量硝油,体脂融化四成。初判系蜡烛引发体表燃烧,触及体脂爆炸。伤者一人,经验查伤者伤口创面,系火油脂灼蚀烧伤无疑。"
宋慈写下案卷,仍戴了厚鱼皮手套轻轻翻动被冻得白硬发青,也仍有了些许腐败的尸体翻裂处,喃喃自语:"匪夷所思。"
的确匪夷所思,谁能想到一个体态肥胖的人只是因为遇到了明火,便在夜中燃成了人形火炬。
硝油是熏香中极易沾染的一种成分,沧澜对香料很是推崇,焚香的胖人亦不少,但从未听说过哪怕一例这般的案件。
宋慈虽然年岁不大,但经手的稀奇古怪的尸体不知凡几,他又仔细验看了胃部和肝脏以及口腔,内脏处的收获不大,大多都被当场烧焦。
沈渊见他掰看尸身的口鼻,将舌头拉起来,检查是否在舌下藏物。
最先异变的口部,沈渊早先一步便验查过,但并无收获。宋慈对待尸体向来是兴致斐然,连齿缝都一个个的看过。突然他皱了眉头,低声道:"大人。冒犯了。"在一旁的沈渊,尘柏舟和过来做副手的几名仵作都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向朱长哉的尸身告罪。
若说朱长哉唯一完整的,便是一颗头颅了。宋慈解开腰带上的鱼皮囊,拿出包了鞘的细长银匕和镊子来,已有仵作捧来了一枚瓷盘。
"可是发现了什么?"问话的老仵作的年岁足以当宋慈的老爹,眼神却很是崇敬恭谨。
宋慈微微摇头,沉手拉出已经冻得发白变色的硬舌,从下侧切入一道细口,拿了银针和骨质镊子轻探。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直至他终于夹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没有砒.霜类毒物。"他看了一眼依旧光亮的银镊尖,无比小心地将取出的异物放到盘中,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一个...从未见过的机巧物件,铜黄色的圆盘,盘上镂刻着细小却清晰的阿拉伯数字,环成一个圈状,两根细如毛发的针拥在一处,根部有一个轴点。
这是——
做副手的老仵作将沾了腐血的器具用净水冲洗干净,众人才发现本就精巧的东西外还有一层剔透玲珑的透明外壳,两者合起来也没有半枚指节长,超出当世工艺的技艺显得美丽又森冷。
"有些眼熟。"尘柏舟只觉得隐隐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相似之物。从朱长哉舌中取出的东西着实古怪,分明是被植入的硬物,尸体的舌部却没有过多的肿胀腐败,甚至有些筋肉都同它生在了一处,而那剔透外壳上亦粘连了少许攀爬的红色肉芽——但恰恰是开始出现溃败的另一些血肉,昭明了它并非当真对人体全然无害。
"像是自行钟。"沈渊看了许久,才道。但这钟盘比沈渊见过的微缩了百倍有余,现在市面上通行的自行钟都有一人之高,甚至宫中之物,也不过是在此基础上装饰的更为华美一些,再加上一个木鸟报时的功能罢了。
而即便是最简单的自行钟也需要至少三名熟练的老工匠相互配合,参照图纸制作两年以上,造价昂贵,连燃料也是寻常人家担负不起的。
如此般只有指甲般大小的钟盘,当得上是无价之宝了,不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才将它造出。
沈渊微眯双目,小钟依旧明明白白袒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周身没有任何颜色的气息环绕。也是,无论如何巧夺天工,也只是一件看似"自行"的死物罢了。
尘柏舟显然有些惊讶于沈渊的结论,只是在场的人中真正熟悉自行钟的只有他与沈渊二人,便更仔细的看了一次。
虽然心中惊异不定,但他不至于看不出这器物运行的原理,同他所熟悉的自行钟十分相似。
竟然真的是一只小钟?这般尺寸,怕是最耐燃的鲛鱼油脂都装不进去!
"宋仵作,你能否判断,这自行钟,与朱郡守的死因是否有干系。"
一种时兴且奢侈,用来计录明示时刻的器物,自死因离奇的一州郡守舌中取出,且似乎已经埋藏多时。
若说毫不相干,几乎无人能信。
但若说相干,却又毫无头绪。
铁铸成剑,剑可以凭锋杀人;烧成锤,锤可以重击杀人;甚至红滚的铁水本身也能够伤人——但打成弓形的马蹄铁便失去了伤人的锋刃,圆滑的形态和轻小的体积削弱了金属固有的锋利坚硬,何况这是完美的,毫无尖棱的圆。
在场的仵作虽然不常见自行钟,却也从未听说过因用了一件新奇的时刻计而横死的。
"...沈大人,"尘柏舟问了宋慈一句后便一起皱眉思索,他克制住喉头的不适审视着这奇异的钟,突然发现了一个微小之处,忙指给沈渊看,"你看这处。"他隔空指着已经停止运作钟盘,圆盘四周浮雕着四只花铃,或绽放或含苞,姿态异常生动。
"是月季。"这种花很是常见,沈渊顺着尘柏舟保养精细的手看过去,才发现他指的是唯一一朵盛放的月季中心,花蕊处被镂空了几个孔洞,明明微小的几点圆孔,竟然让不经意凝视的他突然一阵恐惧。造型饱满的花瓣,此时竟像是几块沉沉的肉瘤般,直压得他心中冰寒。
花瓣——花瓣——
他骤然间想起在菩提寺的莲花鼎中的际遇,似乎恍惚间又回到了当日,变得无端巨大的钟声响起之时,无数的香灰扑落到他的面上,避无可避——
!!
即便眼前如常,沈渊依旧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仵作们同样纷纷变了脸色,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比常人的知觉更为敏锐。
"......噤声。"宋慈取出一只圆筒,将内里层层相套的空心圆杆抽出,足接出四丈余长,这百尺杆平日少用的紧,还光亮如新。他挂满肃穆的冰霜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心疼,其余仵作们、沈渊和尘柏舟都在他的示意下退远,所有的目光都凝着在被放置在墙角上的瓷盘中。
宋慈往日都是用这百尺杆防避肿胀尸首中的毒气,此时第一次对战这般细小之物,十分力不从心。杆头几次从小钟之上掠过,却并未真正触到那透明的外壳。众人的心随着抖动的杆头摇摆沉浮,沈渊拍了拍宋慈的肩膀,自他手中接过了银杆。
银杆蜻蜓点水,落在了薄壳之上,发出一声细弱的"嗒"。
嗒。
嗒。
嗒!
沈渊逐渐加重力道,无比精准的把握着那条旁人见不到的准线,直到他顺着银杆感受到某种微乎其微的颤动。
咔。咔。咔。咔...细小的声响经过寂阙的空气放大,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已经停止的自行钟在一次敲击之后,自发运作起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几息之后,走针声消失,巨大的沉寂再次聚拢——沈渊微微抖手,再次施力:
嗒!
咔。咔。咔。咔...!
经过敲击后再次行走起来的钟再次很快停止,这次沈渊留意到这短暂的三息。尘柏舟苦笑道:"这是———"他倒是希望这钟是真的出了故障。身为大理寺卿,他最怕的便是这种毫无头绪,却处处透着诡奇的案子。
他可不是那些名动一州的神探,而是一介处处劳心劳力、只想天下太平的官吏罢了。
"放在舌内,想来大一些的声音也可以催动。"宋慈的话让其余仵作纷纷点头,当年曜帝制黑.火.药之时,单是爆炸声便将远处的祭鼎震翻。话虽这般说着,众人却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东西同朱郡守的舌头相处过一段时日,据沈渊的叙述,郡守可没变作口不能言的哑巴。
莫非是郡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招至死地...仵作们虽心中各有猜测,却不敢逼问在场的沈渊。
"我提议。验过毒后将东西封在此处,再次封锁这座庭院。"尘柏舟惯来态度和悦,又是奉旨行事,便也自觉做了这主持之人,"沈大人意下如何?"
这种未知又让人隐隐感觉危险的东西,能不劳动最好不过。
只是这座院子...当初又是为什么被封起来?
长久的沉默中,无人异议。
[死者霞州朱郡守长哉,年四七,死于州郡府居善堂正堂,左手碳化,右腿炸裂离体,皮肤五成灼伤。据案发地组织残留及尸身残余肢体对照,朱郡守四肢及腹部沾有微量硝油,体脂融化减少四成,初判系蜡烛引发体表燃烧,触及体脂爆炸。
伤者一人,经验查伤者伤口创面,系火油脂灼蚀烧伤。
另注:从死者舌内取出一圆形钟盘,径长约一寸,厚十毫,铜钱大小。外有透明全包罩壳,触之即走,三息而停。无毒,作用不明。]
宋慈细细验看一遍确保已无疏漏之处,便在档案后签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众人审阅署名,这才抬头看了沈渊一眼。
"大人。尸体是会说话的,即便看起来有许多古怪之处,也只不过是在用我们此时并不通晓的语言发声而已。"另一个年长些的仵作急忙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说这般冒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