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三人便打算继续赶路,沈渊走到院门旁的杏树前,将写的满满的竹筒拴在送信的鹞子的脚上,这乱毛丑鸟盘旋了一阵,见这人没有糕饼打点,气呼呼的站在树枝上怒视他。
突然,它半晌不动了,沈渊绕到后院,看见瑶光的臂上落了一只海东青。
瑶光今日穿了一件葱绿外袍,腰带是鹅黄色,还是束着昨日被摔了几道裂纹的红牙小冠。虽然落脚处万紫千红,但海东青安然蹲坐其上,那些色彩映衬也完全无损它的俊美。
瑶光给海东青喂了一枚饴糖,它便清唳一声,带着一枚竹筒扶摇而上。
蹲踞在杏花树上的鹞子突然呼号而起,就要去扑那海东青。沈渊捡了一块石子在手心中,却见那傻鸟在空中展开并不艳丽的尾羽,翩跹翻飞,那是求偶的舞蹈。
蠢材,连雌雄都分不清。
沈渊手中的石子很快便丢了,而那拦路衰才被愤怒的海东青连啄了数口,断羽纷飞,只得捂着秃掉的尾巴逃走了。
沈渊:...
瑶光大乐,犹带笑意的从后院绕出来,便撞见了依旧一身黑衣的前辈,不由生起几分心虚。
"我们恰好同路,你年纪尚小,随我们一起走吧。你身上可有联络兄长之物?"瑶光闻言十分惊喜,抓紧了自己的小包裹皮连连点头,只是看见抱着一只羊羔走过来的鸿鸣,脸色又说不上开心了。
他觉得这人相当讨厌!虽然瑶光还是觉得这事另有蹊跷,但这人的药的确救了张家大郎,由不得他不信。
想到这里,瑶光忍不住问:"那解药到底是怎么配的?"
虽然还是觉得像是蛊毒,但如果有了药,给柳神医研究一番,说不得真能解了毒性。
鸿鸣虽然说了药材,剂量却是自己亲手配的。
瑶光忍不住张了嘴:"仆从,你那药方..."鸿鸣只承认自己是沈府沈大老爷的仆从,但大老爷也从不唤他仆从,此时便觉得这个江湖来的小鬼好生没有礼貌。
"我从古籍上见的。"鸿鸣笑眯眯,权当不知道他抓耳挠腮所想。
"唔,我知道。"瑶光换了个策略,"什么古籍?"他家书阁中亦有不少藏书,自己去翻找总可以了吧。
"无名氏著的无名古籍。"鸿鸣提了提羊羔,懒懒地回应。
知道自己被耍.弄的瑶光.气了个倒仰,但在前辈面前不敢太过放肆。他本也不想伸手便要,奈何好一点的伤药都用给了张大郎,银钱都给了烦人精,此刻身无长物。
哼。等他同大哥见面...还有前辈,也应该将大哥引见给他。不过前辈好像对流丹阁不感兴趣?不应该呀,大哥虽然低调,但他家在江湖上绝对是排的上名号的,否则云中君也不会派女使前来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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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大郎自转醒过来后神志清楚,脉象平稳康健,早粥足足食了三大碗,脾气也如原来那般,是个被宠坏了的样子。
此时看,他也不过是个平常儿郎。除了没有发病时的记忆,实在看不出异常来。
鸿鸣代沈渊问了张大郎几句话,而沈渊自己也被另一个小尾巴缠住了。
那个叫阿英的小女娘为他端茶送果后旁敲侧击,偷偷问了好些关于开女户的事。
本朝许立女户,随母姓的孩童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次他并未将那女子姓名的鱼符挂出,如何便被认错了性别?
沈渊被问的僵硬,透过黑纱审视自己的肩膀。虽说不上宽阔,但也不能说是单薄。这小娘年纪小小,眼神竟然这般不好。
女娘纠缠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不肯答,便郁郁失落地走了。
临行前鸿鸣推拒了银钱,张家便非要送他一只羊。成羊的味道太重,鸿鸣便抱了一只皮毛干净的小羊羔。
这皮毛如新雪的羊儿咩咩,一路屙屎。
猪牛羊都是贵重牲畜,这么一只漂亮的半大羊羔,少说要值八百文银子,瑶光呷呷嘴,想着八百文足够买一双新靴了。
"很吵。鸿鸣,处理一下。"沈渊一路被这羊吵得头痛,二来他们要入落霞都,总不能抱着一只羊进去。鸿鸣心惊胆战的走了一会,之后几个人生了火,吃了一顿烤羊羔。
瑶光抱着沈渊分给他的一条羊腿吃的嘴角流油,好奇道,"鸿鸣哥,你不是信佛吗?"和尚可都是不杀生,不吃肉,不留发的。
瑶光此时占了别人便利身暖肚饱,连称呼都好了许多,觉得鸿鸣也尚算顺眼。毕竟鸿鸣生的温煦俊朗,眉眼轮廓出奇英俊,又常带着温和的笑意,很难让人不喜。
"都信都信。"鸿鸣敷衍着说,却猛然想起他们能够忠诚的只有家主一人,忙噤了声。但见家主举止如常,气定神闲,并没有找他清算的意思。
瑶光摇摇头,却见前辈将被鸿鸣殷勤地片的小小的肉伸到帷帽下食用,连咀嚼都自带优雅从容,沉静如水。
唉,果然前辈高人,都是神秘如许。
沈渊趁热吃了几块炮制的不算腥膻的羊肉,觉得身上稍微回暖。而鸿鸣在那边同瑶光说起羊肉锅子,说着说着便扭了起来,两人都好像变成了三岁孩童,非要让对方服软不可。
"鸿鸣。"鸿鸣听得这一声,马上停下争吵,取水给他净手。
沈渊却不是要这个,他分明还遮着面容,眼神却似乎能透过他的皮囊直指进青年的心中一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救不起张大郎会如何。"
鸿鸣被他质问的微愣,许久才道:"我那时..."救人心切?
沈渊冰冷的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玉雕雪做的手指顺着腕骨滑到他的虎口处,按到了那道隐秘的伤口,鸿鸣疼得瑟缩了一下。
即便伤口已经凝了血,却留下受创的疼痛依旧。
瑶光自然从他这处得不到用之有效的药方,方中他擅自加入的一味药材,是他的血。
天下几乎独一无二的血。
"我不需要自作主张的属下。"两人凑得格外近,看上去竟似是在耳鬓厮磨一般的亲昵,鸿鸣透过黑纱,看到了一双比夜色更为深沉冷郁的眼睛。
"属下知错!"瑶光口中咬着羊腿,想看又不敢细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得先扑灭了火堆,踩熄火种,抬头望天。
所幸两人很快分开,鸿鸣弯着腰收拣清洗工具,掩埋羊骨。瑶光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前辈。他好像哭了诶。"
...
沈渊觉得荒谬,十三年前,在父亲灵前,他哭了最后一场,自此从一个幼童不得不变为冷硬的成人。
此后无论是被其他皇子后妃排挤毒祸,还是跳入冬日的冰湖救下至关重要的顾鹰,长姐卷入谋逆的牵连之中也未曾动摇他。
他沈渊自最后那场仓皇无措的痛哭之后,不惧亦不痛。
鸿鸣是他的手中刀,他是陛下的掌中刃,他虽比不上陛下圣明悯善,但下属的反应,让他十分茫然...以及微妙的愤怒。
鸿鸣当然不是嚎啕洒泪,眼圈却是浅浅的一轮红。
瞧这样子,可真是天大的委屈啊。
沈渊心中冷笑,向前走去,鸿鸣抱紧了又塞满糕果等吃食的包裹,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瑶光瞻前顾后,头脑空空,也跟在后面。
他们脚力远超常人,赶在日薄西山之时,逼近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建筑,钟磬清远,灯火辉煌,浓郁的檀香味从巨大的露天莲花香鼎中飘出。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紫烟之中。
!!...
"这是菩提寺。"瑶光口中含着一片饴糖,模模糊糊地解说,"是今年新建的寺院。"
"今年?"今年不过过了大半之数。瑶光使一根手指点了点寺院大门,此时他们站在高处鸟瞰,可以轻易看到内里人头攒动,"这么多的信徒,日以夜继的前来帮忙,捐赠的香火更有百万之巨,什么事做不成?现世安稳的,要乞求来世平安,生来苦难的,要修后世喜乐。即便是平日里种种小事,也要求上一根'上签';才安心。如此种种,便都来了。"
沈渊见他话语平平,表情还稍带些不屑,似乎并不为所动。
"他们所求,可得?"沈渊知这世上或有些奇异难明之物,却不信当真有有求必应的神灵。
"他们所言,可实?"更不信天命注定。
瑶光深吸一口气,山风夹杂着土木和飘来的檀木香料的味道,芬芳缥缈。他咬了咬唇,对着华美灿烂的菩提宝寺,"既灵且实。"
"..."沈渊握紧腰间佩刀,久久无话。
"听说菩提寺的命签很是灵验。虽然每日只有极少的几人抽中批命的签子,但据说中签的人无一不按签语有了种种遭遇。"瑶光语速飞快,"还有传闻,只要足够虔诚祷告,一切心愿都会成真。"
"但这些也不过是口耳相传之事。我同大哥来,还为了取这寺中的一件无价之宝..."沈渊抬眼看他兴奋扭动的薄弱小身板,不作任何表态。
"是——香灰。"瑶光指着还在夜色中袅袅燃香的铜制鎏金莲花巨鼎,"菩提寺的香灰,对破蛊毒雾瘴有奇效,千草峰峰主柳静思托我大哥顺路带一些,本来也是要试着给张大郎用一用的。"
"只是僧多粥少。唉,他们只是带了这些灰回去塞了香囊防蚊鼠虫蛇,柳神医却能用它制药救人。他们都当神医是江湖草莽,还真是可惜。"
"不过是香灰罢了。"沈渊目光冰寒一片,语气淡淡,惹得少年急道,"当然不是寻常香灰!即便是这麦积山上的本生檀香,一样的香料和烧法,一样的时间烧出来,都不行。只有那鼎中燃出的才作用!"
鼎?
"好,我可以让你拿到香灰。"沈渊停顿了许久,瑶光露出一种小奶狗乞食一般讨好的神情,"说吧,要我如何做?"
瑶光心花怒放,心想有前辈相助,或许能比大哥还要早的弄到这神奇的香灰。他心头一动,几乎要扑到沈渊身上晃他的袖子,在觉察到不妥的同时,一只刻了字的刀柄打在他的手上。
"嘶——痛啊!"鸿鸣收回未出鞘的刀,默然朝向绘着彩绘图腾和莲花的寺院静静眺望,他深褐色的眼睛此时又清又亮,映出俗世中的灯火辉煌,和头顶九天长河中的寥落星子。
【小剧场】
鹞子(翩然起舞):e on,美人!跟哥哥我去快活啊,哥可是九品使吏,三餐都是大地龙,吏禄一千条,岁末有余粮!
海东青:...不要挡路,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