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的奚落,鸿鸣只做没有听见。
张家老小却听见了两人的争论,都上前急急道,"我家大郎当真是犯了失魂症?"他们越想便越觉得鸿鸣得出的结论可靠,当初大郎发作时他们便要当失魂症医治,再请法师前来作法。虽说不一定好,至少也尽了一份心力。
只是被那武艺高强的小郎君拦住了才作罢。此时想起这件事来难免有些戚戚然——可对方脖子上还有深深的扼痕,都是为了他家大郎。
"罢了罢了,"张老汉坐下喝了一口不知是谁的冷茶,叹,"真是孽障。虽然是家丑,但为了我儿的命,我的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只希望不要污了几位大人的耳朵。"
"乡老请讲。"
"我家大郎打小便极为聪敏,又是个老来的儿子,就宠溺了些。"在一旁听着的瑶光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腿,觉得这说辞十分十分耳熟。
而对面那个向来阴阳怪气的小女娘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厌烦的样子。
"前几年大郎入了乡学,从乡学先生那处识得了几个字,便有些无法无天,十天前竟然自己背上篓子,说是跑去鬼面林中捡菇子去了..."鸿鸣望了望一头雾水的瑶光和不为所动的家主,只得出言问:"令郎只是去林中采摘些山菌补贴家中罢了,哪里算是..."
"鬼面林!——鬼面林是他一个孩子能去的地方吗?那里有妖女——未成亲的男娃娃怎么能去!他定是看了几本旁门脏书,被旁人蛊惑了去。大郎就背着半筐菇子晕在林子里,又被人发现了才侥幸抬了回来!"张老汉气的双目通红,这才想起在一旁听着的还有个年轻女人,虽说是个行走在外的商户女,但就这般听着,实在是不像样子!
瑶光倏然坐直身子,插嘴:"那林子是不是湿漉漉,阴森森,还有漂亮的女人赤身穿着半透明的黑袍子在其中游荡?"
"我儿是被林中妖女勾了魂魄去了。"张老汉对着这一派天然的小小少年咳了几声,只是一再强调。
"一定是鬼手老人那奸邪之辈...那老贼不仅自己喜欢女娇娘,还喜欢拿她们当做饵诱骗青壮男子前去,供他采补阳气。这老匹夫最爱湿冷阴森之处,而且,据说他手中有一种'偶蛊';可以控人心志!老伯,你应早些同我大哥说这些,我大哥更清楚。"他说的兴致勃勃,停顿间突然又想到其中还是有诸多可疑之处,譬如落入鬼手老人毒手的青年无人能够生还,都是阳气耗尽而亡,又譬如偶蛊并不会令人凶性大增,力大无穷。
"前辈?"他殷勤转到始终不发一词的沈渊身侧,讨好的替对方剥了一颗煮栗子,对面竖了耳朵听的小女娘却哼了一声,"我倒是没听说树林子里还有美女,你说的都是话本子里编的。"她眼珠一转,"像你这般毛都没长..."
"阿英!"
阿英悻悻道,"像你这般...你这般小,听了这些话便当了真。"
听着小女娘的嘲弄,瑶光气的厉害,这边鸿鸣慢条斯理的说:"炒僵蚕,全蝎,黄芪,茯苓,冰片,甘草,栀子,薄荷,天麻,金礞石...还有一味朱砂。"
"...朱砂?"其他药材倒还好,但这朱砂可有毒性,入药要十分谨慎。
"在下也只是在古药方中见过,背了下来。"这几天张家不知是求问了多少方子,寻了多少医,抓了多少药。而大女儿又恰好被许了开生药铺的人家,聘礼里添了不少药材。除了那些顶金贵的人参灵芝等后面用的滋润补品没有备齐,这方子眼下竟也凑了个齐全。
只是从没听说医失魂症不是饮符水而是要喝汤药的,尤其里面还有带毒的朱砂!
"不是失魂,而是惊魂症。"鸿鸣感受着自己已经被践踏得麻木的脚,耐心解释,"这种'病';多半是惊吓所致,再者朱砂祛邪秽,各位也是知道的。"他笨拙的抬起右脚,轻轻碰了碰家主尊贵洁净的靴子,示意他自己尚有分寸。
瑶光本想说谁会信这种蠢话,却见沉默不言的前辈竟然向他摇了摇头。昏暗的灯光穿过黑色的帽纱,勾出一个隐匿在光影下的流畅美好的轮廓,他抿了唇,不说话了。
"当家的...咱们...?""妇人胸腔中生出一股温热的希冀,颤抖着嘴唇的唤她的丈夫。
"唉..."张老汉仍有所犹豫,阿英咬了咬唇,突然道:"阿爹,我们试一试吧,先少进一点,看一看也好。"
"......这里哪里有你这妮子说话的份,回房去!"小女娘挨了吼,并不退让,声音却渐渐高急了起来,"连姐夫请来的人都没办法不是吗?!你说那蔺大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也让他瞧过了,但哥哥还是这般,一日比一日坏!"
瑶光怒道:"不许说我大哥!你怎么这般坏!"他大哥并不通晓医理,本就拿捏不准,才使他守在这处帮助张家。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女孩惨然而笑:"就让哥哥吃药吧,多半他并不怕的——我在昨日的早粥里投了足以麻倒三四人的'软筋粉';,但他今日的力气还是这般大。"难怪她那般热心的去看姐姐的聘礼,原来是动过了家中的药材。
"阿英!!"妇人没想到她竟然敢这般大胆,举起手便要打她。
张老汉听着又开始嘶吼闹腾的里房,和不哭不闹,仰着尖尖下巴含着泪水看他的小女儿,转过身对着鸿鸣,屈膝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鸿鸣忙将他扶起来,"我也无法保证能医好..."他后脑冒出一股冷汗来,显然对着情况有些发懵。沈渊冷哼一声,真真切切的传到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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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僵蚕,全蝎,黄芪,茯苓,冰片,甘草,栀子,薄荷,天麻,金礞石...一味一味的药材依次加入,熬出的药汁散发着比寻常汤药更为古怪的味道,再三碗煎为一碗,变作漆黑辛苦的汤药。
鸿鸣取了筷子,在阿英捧来的朱砂盒子中点了一筷头,涤荡入药中。
"就这样?"用的并不多。鸿鸣笑着向她点点头,而她阿爹在一旁瞪她,示意她快些。她便端着这碗汤药踟蹰了一会儿,去了张大郎的房间。
屋内,张叶氏正在给毫无知觉的儿子擦身,听到女儿的脚步忙给他盖上被子。母女两用小酒盅匀了些药汁,待到温热便凑到张大郎的嘴边。
"大郎,大郎,张嘴,吃药了。"张大郎微微动了动头,母女两便一个托身一个送药,将那一点点药汁送了下去。
少年的脸颊突然烧红起来,张叶氏正要喊,便听到儿子喃喃道:"娘。甜。还要..."她惊喜万分,女儿却已经拿了药碗放到他的唇边,他似乎有意识一般张开嘴猛喝下去,之后手一松,碗便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一声瓷器碎裂声,外面等候的人都闻声而动,张老汉直接拿着柴刀冲了进来。
"当家的..."张叶氏惶惶的指着被窝,"方才大郎同我说话了——只是现下,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她说着,便用手捂脸,呜呜的哭了起来。被团中的人似乎入了沸水煮过一般,赤红一片,神色却十分安然。与他同住已久的瑶光谨慎着走过去,试探着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好烫!——诶?!..."他又将手放上去,好像方才的热只是错觉一般,明明只是正常的温热。在场所有人都目睹了张大郎皮肤上的赤红迅速退去,化为原色。他呼吸平缓,神色安然,像是只是睡着了一般,张叶氏抖着手翻开他的眼皮,两只眼睛都是原本的黑色。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生出一种宛若新生一般的大欢喜。似乎感应到母亲在身旁,张大郎慢慢坐起来,叫了一声"娘。"他迷迷糊糊,似乎只是从一个无梦的睡眠中醒来,黑眸里是些许疲惫和不满,他如往日那般对着自己的阿娘哼道,"我饿。我要吃汤饼。"
灶上的汤饼早就冷成一团浆糊了,此时也已经是三更深夜。
这是张大郎经历的最为怪诞的一夜。
从来有求必应的娘并未快快去给他做汤饼,只是又哭又笑不停摸着他的脸,父亲却扭过头去,严厉道:"跪下。给恩人磕头。"张大郎恍恍惚惚的在床上跪下时,才发现自己手脚上的锁链,更是混混沌沌,不明所以。
连张家要出嫁的大女儿都出来了,一家人要都给鸿鸣磕头谢恩,鸿鸣那里受得起这种大礼,忙一个一个的劝下,又叮嘱他们多看顾刚刚苏醒的病人。
他此时肚中饥饿,解决了一桩事只想倒头睡下。此时还未从狂喜和感激中走出来的张家人总算想起了恩人至此时都还未用饭,还要洗浴休息,明日便要启程。
瑶光默默取了自己的小包裹,此间事了,他正好可以去落霞都了。他在光芒万丈的鸿鸣身边光芒黯淡,闷着脸跟着两人草草的垫了些精细糕点茶果。
沈渊要的热水更是飞速的烧出来,张氏夫妇还在对张大郎低声的问东问西,东厢房的沈渊和鸿鸣已经闭了眼,沈渊在床,鸿鸣在地。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