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看着眼前穿银素二色的男子,遍身雪色之中唯有一丸紫玉香囊,更显得他清冷出尘。
她一时有些失言,只顾得怔愣失神。
许久她才捡回自己的失态,轻笑道:"今日怎么不穿紫色了?"紫色庄重华贵,极映衬他的气度与容貌。
皇帝只是道,"走吧。"
他的衣袖却被人拉扯住,"莫急莫急。"女娘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为了避免引发骚动,咱们上个妆容。"蘸了黛色的眉笔悬在那张极尽完美的面容之上,却迟迟不舍下笔。
阿鸾左右端详了一番,终于颓废地扔了笔。"罢了。"她拿出一顶雪白帷帽,扣在他如夜华锦缎般的黑发上。
"宫门已经落了锁,我们要怎么出去?"女娘匆匆披上素青色的披风。她今日穿着一身黛青色的长裙,只用一根木钗松松地绾了发。
她站在宫墙之下,手里还拿着一只鼓鼓的荷囊,里面是她积攒多日未动用的银钱。
一方银色手帕落在了她的手腕之上,两人竟然就这般飞了起来。隔着滑软的织料,阿鸾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高热。
"我们——在飞?"女娘看着宫墙越来越远,似乎他们能一道飞离这片樊笼般。她不由抱紧了眼前之人,暖香的熏香气息鼓动在鼻端,脚底有千万道辉煌灯流,九天银河倒悬一般明亮璀璨。
接触到了陌生的肢体,又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奇特的柔软,皇帝骤然僵了一下。两人稳稳地落在朱雀街的一座房檐之上。他等了许久,女娘的手却仍旧环着他的腰。
"阿鸾。"这实在,不合礼数...
"啊?...啊。"她将手收了回去,面上倏然腾起红霞,整个街市的花灯都倒映在她的眼瞳之中,似是落入了许多星点,"失礼了。"她将手缩回袖中,耳尖儿微红,装作若无其事地审查着灯市。
奔月灯,兔儿灯,福字灯,花灯亦有绣球花灯,粉荷灯,鸢尾灯...各色各样,琳琅满目。河岸上亦是灯火零星,有数丈长的二龙戏珠灯,龙珠上竟还绣了一则广告,整条龙尽是布坊里积压的彩绢与竹篾扎成。
"你瞧那条布龙,做的真丑。"装饰的花团锦簇,像什么话。
朱雀街足有十丈宽,临时搭建的街边小店鳞次栉比,多是花灯铺子,莹彩夺目,只偶有一两家与旁人不同。
"那里卖的是什么?"皇帝指着丝线上随风摇摆的小玩意儿。
"那个啊,是面具。"街上大小行的女娘,虽然早早穿上轻薄薄衫,却还矜持地纷纷戴了各色面具,掩住自己的容貌。
"我们能下去看看,逛逛街市吗?"女娘惊奇地左右张望,忍不住请求道。
皇帝点头,携她落到僻静的暗巷上。未曾想刚一落地,手边的人便疏忽不见了踪影。
"阿鸾?"皇帝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举步走到热闹的街市上,心中有一瞬的惊慌。
"我去看看面具——"女娘的声音隐隐约约,转瞬便吹散在了人潮之中。
跟丢了她的皇帝望着似乎两步一见的面具摊铺,却寻不到她,下意识地低喃道,"阿鸾...?"
他一连走过数个面具摊位,依旧未见到那黛青色的人影,虽然知她现下平安,心头却依旧泛起一种奇怪的紧张,他看着悬在丝线之上,随风摇摆的面具,手指已经触到了它略有些粗糙的下缘。
他无意中抚摸的是一只轻陶制做的短面黑狸的面具,被烧制的挺立起来的猫耳尖尖,很是有趣。
"这位郎君好眼光,这狸奴面具仅有一件,要试一试吗?"看摊子的少女在风中看了许多言笑晏晏的爱侣,见这姿仪绝世的郎君竟然孤身一人,眼前一亮。她抖擞精神,目光刀一般在他的身上滑过,虽然热烈大胆,却未让皇帝感到冒犯。
皇帝接过面具,挑开帷帽的一角,刚将那乌黑的猫面轻轻覆在面上,却感到一阵风吹来,一只手竟揽在他的腰上。
陌生而低沉的男子声还带着笑意:"哥哥?怎么跑到这里?"
皇帝的紫瞳微缩,倏然反身挣脱:"放肆!"合金打造的短扇已经出手,霍然横在了这冒犯之人的喉上!
闹市出锋,这等变故自然惊出了不小的尖叫和骚乱,不想引人注目的皇帝心中微生恼意,紫眸似是点了一簇火焰,变得冷酷而明亮。
男子一手将抵在颈上的扇刃推开,他面上是半张黄金打造的面具,微卷的乌发披散,却有两缕雪色于发顶之上,一长一短,很是奇异。一只冰玉色泽的羽毛正悬在他的颈间,他浑然不觉手指已经被利刃割破,只是护住了自己颈间的羽毛,一双墨绿色的桃花眼本是水光粼粼,却显得尤其冰冷。
皇帝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心头剧震。
"认错了人,失礼了。"他自发退后一步,拉住了手中已经忘了哭泣的孩子,转瞬间消失在人海之中。
"那是神仙哥哥的哥哥?"小孩咬着糖葫芦,闷闷发问,"我要糖糕,我肚肚饿,要吃糖糕。"
"闭嘴。"男子循着吵闹声寻到一处骚动所在,里面果然有女子的痛哭声:"阿牛,我的阿牛——你去哪儿了——"
"娘!!"小孩子听得这呼唤,不由得也号哭了起来,顺利地排开环环人群,抱着一大堆吃食扑了过去。那妇人抱住他,上下检查,又哭又笑,她家的混小子却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嘴边,"娘,神仙哥哥送的糖糕,给你吃。"
这孩子莫不是碰上拍花子的了吧,母亲心中一紧,板着脸教训他。
"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哪里有什么神仙?"阿牛不满地撅起嘴,"就是有嘛——虽然他好凶..."孩子睁大眼睛寻了一圈,却已经不见了那青衣男子。
"咦。不见了。"
.........
...
不像。一点都不像。他见到哥哥的时候,才没有这般令人讨厌。
若不是那孩子在人群中号哭的一瞬间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他断然不会生出这点儿"恻隐之心"。
可他到底是不习惯做这等善事的,只觉得胃中一阵又一阵的翻滚。
已经走远的男子低笑了两声,将那讨厌的孩子甩离自己的记忆。
他走了许久,灯火已有阑珊之意,他对着花灯摊子摊开自己的右手,查看伤势。即便没有杀意,五指也有了浅浅的白色割痕,只凭几分敌意便轻而易举的伤到了他,不愧是凤明啊。
他舔了舔隐隐发痛的手指,将割痕用犬齿猛然撕裂,以疼痛使自己清醒。
伤口蠕动出鲜红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他怎么会把这个人错认成哥哥呢?他的哥哥,分明还在等着与他相见。他爱怜地摸了摸素白纤弱的羽毛,将它小心的收起来,才提起怀中为哄那小屁孩买的,已经被夜风吹冷的栗子,弯起了桃花般潋滟含情的眼睛。
他...大概是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