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在雪地上躺了那么久，冻僵了吧？"女娘忙着升起热热的炭火，炭块全堆在炉中，熊熊燃烧着，"先靠着炉子边缓一会儿再烤火，不然会冻坏手脚的。"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虽然他并不怕冷，却很顺从地坐在了离火炉远些的圆凳上。他的暗紫色宽袖常服看起来实在太单薄了，上面还沾了许多正在融化的雪粒，瞧上去便觉得寒意深重。

"来，拿着。"女娘捣弄了几下火炉，取出一块热乎乎的东西来。

在炭火中埋着的番薯虽然看起来灰扑扑的，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焦香味，已经被烤得脆硬的表皮下，瓜瓤金灿绵软、甘美甜糯。

阿鸾也在手中拿上一个番薯，看他只顾端详着番薯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小明...你没什么要说的吗？若是当真有什么烦心事，哭一哭，就算是写下来再马上烧掉也好，何苦在最后一天将自己埋到雪里..."

皇帝慢慢舒展开手指，指缝间都是自番薯上沾染的灰尘，是火焰燃尽的残物，视线晃动间连带着他的头脑都晕沉沉的。他这是喝醉了吗？只是一点梅子酒罢了，酒...陶制香壶里的香絮漫卷，似是眼前飞来的片片彤云，一片又一片，最终盖住了他的眼睛。

"小明？...！"

而此时，妃嫔齐聚的长乐宫中已经乱作一团。

"快去找！必须找到陛下！再将月嫔赶快叫回来！"贞妃的声音都嘶得岔了，"你们当真好大的胆子！将陛下当做什么了？！你们得宠与否、生儿育女的工具？"她的一颗心脏狂跳着，泪水几乎都要被逼了出来。

怡妃听了三言两语，就已经勃然大怒，直接用上了尖尖的指甲，无奈被粗壮的女官死死拉住，只得厉声咆哮道："真是两个会使手段的贱人！若是陛下因为你们的下作东西出了事，我非杀了你不可！"

她挣扎间挥袖将桌上的琉璃樽扫落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

破碎的酒樽里残存的酒液缓缓晕开，泅湿了青玉石板，弥散出一股独特而醇厚的香味。

*****

皇帝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深极沉的梦。他似是到了一个格外温暖之地，比往日都要轻盈的意识懒洋洋地向更深处坠落。

然而他又是万分清醒的，能清晰地看到眼前无数翻涌雪浪般的红霞之中，一只胖胖的小鸟正向他奋力飞来，时而啾啾而鸣。灰褐色的小鸟飞得吃力，却最终亲昵万分地落在了他的手心之上，歪着脑袋，发出一阵清越的啁啾。

皇帝怔怔地看着它，只觉得自来安稳平静的心脏都在快速的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不知名的雏鸟拖着长长的尾羽，有一双清透至极的晶紫色眼睛。皇帝自那双眼睛之中看到了自己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的影像。

依旧是那张平淡无波的面容，眉心中间却多了一枚火焰形状的印记，双耳之后也似乎生出了几尾淡金色的羽毛，直直地舒展到脑后。这副样子看上去万般奇异，又万般熟悉。

皇帝以手指拂过小鸟绵软的细羽，感受到它的亲近，疑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

黎明的光尘落到了男子的面庞之上，前所未有的酸痛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一张美丽无瑕的面容正横在他的目前，女娘眉眼微动，转瞬间又是笑意盈盈"你总算是醒了，是不是委屈了一晚上？"

"..."皇帝撑在榻上，这才发现双腕间居然还有几道布条束着，正对着榻的镜子恰好折出他此刻衣衫凌乱的样子，"...我昨晚——"

"哦，这个啊，昨晚你睡得不安稳，总是从榻上滚下来。后来我实在抱不动了，就将你绑了上去。"阿鸾上前给他解开束缚，"现下好了，你再查查自己身上的青紫对不对。"

"..."皇帝酒品一向很好，虽然心下生出几分疑惑，也不由得更加赧然，"是我孟浪了。"

他担心的分明是酒后失态做下了什么失德的恶事，对方的反应反而让他哭笑不得了。

可阿鸾这般诉着苦，神情和态度都一如往常，看起来又不似是有了什么。

皇帝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再将衣扣扣得一丝不苟，隐隐抽痛的脑袋缓缓回忆着昨晚之事。

然而除了那个清晰异常的梦境，那只灰褐色的雏鸟，却再也记不起分毫。

"好了，要不要快些回去？我可不敢继续窝藏你了，走吧走吧。"女娘将人忙不迭地向外敢，许久才坐在床榻上整理一片凌乱的被铺。

她似是神思恍惚，手中的枕头被捏了许久也不曾丢下。

*

贞妃的呼吸已经又重又乱，但凭着胸臆之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神志和执念，依旧强撑着派人去找寻。她心头无比焦躁，不经意间连保养得宜的指甲都折了数枚。而得知皇帝失踪一事的月嫔直接冲入了风雪中，连斗篷都未来得及披。

晴妃跪在蒲团上瑟瑟发抖，一颗心都要给抖碎了：芳妃姐姐分明、分明说只是微微助兴的东西，还需要北朔秘法调配的香饵做引才能奏效...又说它无色无形无毒，若是成了便能侍寝，不成什么事也不会有。

看如今的架势，若是出了事，哪里能够完全脱身呢！

她们身为后宫的妃嫔，在如今无宠无子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要谋害皇帝啊...谁知道虽费尽力气将酒给换了，皇帝却没有在宴后歇下，反而不知所踪。

见贞妃这般焦急疯狂，晴妃只恨不得自己当时没有鬼迷心窍，不去分这杯羹。

她如秋蝉般惶惶急急，正欲张口自辩。在门口张望的锦妃突然道："陛下！"

一条细细的白蛇自风帘边沿爬进来，嘶嘶吐着信子。锦妃将自己的小蛇盘在手腕上，万般欣喜道，"陛下回来了，他没有事。"

虽然她的这个耳报神向来是不出差错的，但贞妃依旧撑着等到皇帝匆匆掀开了暖帘，才猛松了一口气。她忽的卸了一身的力气，身旁的婳云忙扶着她，喂她吃了几颗药丸。

"琳琅，是朕不好。"皇帝看到这样的贞妃十分不好受，"朕当罚。"

"算了，陛下。"顾琳琅见他平安无事便已经心满意足，又实在怪不起他来，只是抬手嫌恶地指了指底下跪着的芳妃。虽然是如今情势，这个朔国来的公主竟然依旧撑住了，当真是了不得的女人。

浓重的酒气混着苦艾的独特香气，在空气中氤氲着。

"陛下听一听吧。"贞妃倚在榻上，小口喝着参茶，"听听芳妃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