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都是逼仄的黑暗。
我似乎呆在一个小盒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鲜血汩汩流出,肌理簌簌生长愈合,又被腹部刀锋撕裂的声音。
反反复复的醒来又昏死。
不能动。
只能僵直地受着。
直到我看到一个茅草的屋顶。
我百无聊赖地想,不是穿越就是遇上熟人了。
认识的人里,有那么一个邋遢鬼,常年在水原一带晃悠,给的钱全部用去买酒,拨了几次款够别人建三个道场了,那家伙的水堂就只有一块空地和一块界石。
“哎呀哎呀,座师大人你醒过来啦,去哪里做坏事才被人捅了一刀啊。”大叔提着一扇用草绳绑着的猪肉,身上里衣的带子也不系上,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一巴掌生冷不忌地打在我胸口,“起来啦起来啦,吃饭啦。”
“你有我是病人的觉悟吗?”我扯着干涩的嗓子说。
“那你吃不吃啊。”
茅草屋搭在一块土丘顶的平地上,平地边缘有一块灰色石头,旁边放着接雨水的铁罐子三四个。煮东西的火塘用四根圆木围了起来,铁叉架着一口白铁锅,锅里是菌类和水豆腐,大叔拿了一只土碗帮我盛了半碗。
“慢点吃,小心漏出来。”他把土碗端给我,说得认真。
我这才低头,发现小腹上缠着一圈灰扑扑的绷带,染了血,看起来很脏,一下子觉得自己要发炎了,“我不会死掉吧。”
“先吃。”大叔把碗塞进我手里,“看看漏不漏就知道了。”
“我的手环呢?”我问他,“还有伤我的刀。”
“卖废铁啦,”大叔迷之自豪,说完紧张起来,“不贪心啊,钱给你买猪肉了,明天吃。”
大概病人都会对世界感到绝望吧,我现在就是的。
菌和水豆腐煮起很鲜。
吃了三个半碗。
大叔很是心疼,最后把锅盖上了,“留一点给小狼崽啊。”
对于狼吃素这一点,我没什么好说的。
“寒菽。”
我叫了大叔的宗名,谁实话我不记得他的本名叫什么了,亦或是根本就没有的。世间的天才本而便少,多的是颠沛流离。
按他自己说的,他是下泉下城区一个不怎么正经的女人的弃儿,生出来养到三四岁发现养不大就扔在水原的森林里了,浑浑噩噩长大,二十几岁才帮人做工,开始认字,后来不知怎么地混进了国试,觉得公职难考,就报了国职,觉得普通国职人超多,就报了神职,直到秋选以前运气都很不错。
然后遇见了我,按他说的,彻底断了发财的路。
“别谢我,我当初就是倒霉,好选不选选了你这个太子,历朝历代和王位沾上边的没得好事,倒霉啊。”大叔拨了拨火,“这次又怎么了,党争啊?”
“大概是挡了谁的路吧。”我说,“那个孩子在哪里?”
“什么孩子?”大叔嘟囔一句,“是小狼崽。”
那就是小孩子了。
我的下属本便不多,现在两个都不约而同坑了我,我撸起衣袖,露出个小孩子的手印,分明是抓得很用力,“说吧。救我的不是你对吧。”
我估摸着,大概是杀人抛尸一类的了,但大叔说对方的处理手段更加严谨细致。
是在一个新坟里发现我的。
那个时候,大叔口中的小狼崽正在满世界乱窜找下一顿。“喏,这些都是他找回来的。”大叔指了指白铁锅,“别这样看我啊,乡下孩子不能像城里那样细养的。”然后,在一个有翻土痕迹的地方见到一头白狗崽在刨什么,觉得里面有东西吃,就让大黑一起刨。
“白狗是哪位我能猜到,请问大黑是谁?”
“终日在混迹于水原的熊尸,”大叔道,“我没发现小狼崽前是它在养,大黑在养前是一窝狼当做储备粮在养。”
“孩子多大?”我问。
“六岁左右吧,”大叔比了个高度,“记得自己是人,会说人话,也认一些字,但问家在哪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天在林子里野,我碰到的时候还以为是野人。不过洗干净看起来有点想你,板着个脸,逗一逗又会哇哇大叫。”
“听起来很普通。”我道,“而且和你一样没文化。”
“是啊是啊,山养大的孩子。”大叔很忧愁地叹了口气,“什么也不会,就是很能打。有几次还误打误撞进了‘国野’。”
现世中很少见到大量国职聚集,除了灵修的原因外,就是因为‘国野’了,国野域是五个国家级大型域界之一,由文家掌管,用来过滤魔物和展开战场,等级低的次生魔物比如那次的魔蚤不会受影响,但除此之外的魔物一旦出现就会被拉进国野,由国职定期剿灭。
简单来说,国野便是魔的修罗场。
有时候影响太大的恶灵和厉鬼也会往里面丢,里面的环境真不是人能生存的,能进去的只有最精锐的国职者。
进去容易出来难。
“然后呢?”我问。
“还能怎么样,”大叔道,“我又给拉了出来,最近一次好像看到了在里面屠魔的国职力士,吵着要做那样的人,春天的时候我就帮他报考了,没想到一直没被刷下来,我问他题是怎么做的,他说靠直觉。”
别这么说,出题的人会哭的。
“你来下泉府干什么?不会是劝退的吧。”大叔把白铁锅掀开一点,“哎呀,不好吧,被人家救了又吃了人家找回来的东西,现在要劝退哦。”
“是该劝,”我说,“他不是喜欢国力士吗?”
“他是喜欢砍魔物的感觉。”大叔托着腮,“怕吓到你刚刚没说真话。凭心而论,那小孩是国力士的材料。”
但就拿国职力士来说,当国力士有两条路,一条是在家学,从宗众开始,宗士,宗力士,青宗内推国力士,一条是进道场,从学徒做起,学生、宗士、镜国统考国力士,那一条都不适合他这种没根基的小孩,而且即使当上了国力士,背景不纯可能一辈子进不了国野。
这还是普通国职,如果要成为神官便更难了,青宗五职没有‘神官’这种东西,不能走青宗内推的路线,只能从普通国职的基础上再转职。
除此之外,便是特招,一家一派六代以上皆是国职,则可以继承,比如国教士的青都横藻一系,再比如国法师的本户陶都一系,还有神官的陆守神丘一系。或是恩招,由国君下诏授予,但二十七世继位后从未施过这种恩。
这样一想,攀上我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进国野?”我问。
“他说在国野见过那些‘怪物’他能记起一些事情,我就想着让他见见,说不定能想起自己的身世。”大叔从袖子里摸出打火石,点了一根卷纸烟,“我没想您给什么名分,拿去养就好。您看,我这里适合养小孩吗?”
不适合。
我反问,“难道我就适合?”
大叔吐出一口烟,“也不会比在这里糟糕,你看,六岁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你没给他取名?”
“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呢。”大叔摁熄了烟,好像只为匆匆吸上两口似的,“国六职,宗五职,神职没有青宗内推,背景调查相对宽松,对他来说是个好去处。喏,人回来了,那小孩很省心,要是看上了就领走。看不上,看在我和你的交情上,也领走,做牛做马随你。”
其实话不必说到这份上,毕竟是救命之恩,养大也废不了什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