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娘到底是没给句准话,只立在门口,将花小麦告诉她的事情在口中咀嚼一回,接着便突然冷笑一声。
“你只管照应好你肚子里那个,这事儿很不需要你插手。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占了便宜去!”
说罢,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气势汹汹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花小麦用几乎是崇敬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出嫁前被火刀村的舆论搞得惶恐不安,到现在,她简直是庆幸自己有这么个婆婆——脾气是臭了点不假,可有孟老娘在,她省了多少事啊!
不过……
事实证明,那句“一样米养百样人”的老话,果然是没说错的,这人世间,总有一种人,是孟老娘对付不了的。
而唐茂林一家,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们对村东那间小饭馆儿如此关注,显而易见,是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的,若他们动辄便敞着大嗓门跳着脚地吵闹,那么以孟老娘的功力,大概一手一个就能把他们给掐吧死,可问题是,人家却一直非常平静,平静得就好像,那天被唐冬雁盯梢跟去小饭馆儿,只是花小麦的错觉而已。
丁氏和唐冬雁,依旧每天一副笑模样,勤勤恳恳地帮孟老娘料理家事,得了空,便拉上花小麦一块儿说说笑笑,聊天解闷。至于那唐茂林,他现下是再不出去转悠了,每日里就留在孟家院子中,将所有的家具器皿,凡是以木头打造的物件儿,全都翻出来默默地修整了一遍。
大到柜子木架,小到桌椅板凳,甚至洗澡洗衣用的木盆,都被他敲敲打打了一遍。于是,从早到黑,孟家院子里始终响彻“叮叮咚咚”的动静,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决计不会停下来。
这样的天气干木工活儿,委实不容易。人稍微动一动便浑身是汗,那些个木屑细小却扎人,黏在皮肤上,没一会儿的工夫,便全身都发痒,真真儿非常辛苦。唐茂林忙了足足五六天,将家中所有的东西都修补了一遍,日日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人都好似黑了一圈。他也不表功、不炫耀,只是有了空,便扯着孟老娘或花小麦去看他修葺好的东西,然后“嘿嘿”两声,露出一脸朴实憨厚的笑容。
那意思其实也很明白了吧?你们看,我这手工精美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可巧那小饭馆儿正在装潢,让我去干活儿,肯定是包你满意呀!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花小麦被他那明晃晃的笑容给闪了眼,如此几番,就有点撑不住,趁四下无人时,拉了孟老娘去商量。
“我看舅舅的手艺挺不错的,反正咱那小饭馆儿里还在忙活,要不……”
话没说完,就被孟老娘一眼睛瞪了回去。
“你脑子给鸡啄了?”那凶悍的妇人叉着腰,横眉竖眼地张口就是一句斥骂,“那是我亲弟,我比你们谁都盼着他能挣钱,养活他媳妇闺女,可那小饭馆儿的买卖一旦有自家亲戚搅和了进去,往后还不够你烦的呢!我问你,这回你让他去帮着装潢修整,等往后那小饭馆儿重新开了张,他媳妇也想去帮忙干活儿,你答不答应?”
花小麦张了张嘴,不等回答,孟老娘又是一连串话喷了过来。
“你那些装修师傅们,向来都是一起做事的,咱抽冷子硬安插一个人进去,这像什么?这亲戚上头,话是最难说的,他若犯了错,你不能像对普通的装修师傅那样下重口,更不敢轻易扣他的工钱,时间一长,原本简单的事,都给弄得复杂了!”
这些道理,花小麦如何不明白?可……您老倒是铁石心肠,寻常人谁受得了唐茂林那一脸隐含着期待的无辜笑容?
“这事你不要管了,待明日,我去与他说说。”
孟老娘撂下这句话,便转头走开,待得隔日,果真将唐茂林叫到自己近前,虎着脸开了口。
“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你那活计究竟找得怎样?”她盯着自己那已许多年没见过面的弟弟的脸,沉沉地道,“这几日我见你也不怎么出门了,家里那些个物件儿都还用得,你尽着折腾它作甚?往后该怎么办,你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才好哇。”
对此,唐茂林则是摆出一副苦相:“我何尝不着急?可最近那工真的不好找,我又人生地不熟的,真没办法……”
一句话,就将孟老娘后边儿的说辞全堵了回去。
其实现下这光景,又怎会不好找工?
地里的冬小麦已经收了,距离再次播种,还很有一段时间,火刀村那些个勤力的庄稼汉,多数都选在这个时候出门做一段时间的工,多挣一份钱来支撑家里的用度,而城中的那些大户们,大抵也晓得这一点,往往会将家里的某些繁重活计安排在此时,以方便寻到帮工。
那干活儿的事,只要有心找,又岂有找不到的道理?
孟老娘与他说了几回,但凡话重一点,那唐茂林便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争辩,就是闷着头蹲在地上不开腔,瞧着说不出地委屈。
本来么,是你答应了人家,在没找到活儿之前,就安心在家里住着,这才多久,你便不耐烦了?说起来还是亲姊啊,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把遭了灾的弟弟往外赶?
这些话,唐茂林一句也不曾说出来,却偏生一举一动,都在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孟老娘又有什么办法?
按说他们手头是有余钱的,多养一家三口,对他们而言并不难,可问题就在于,凭什么?
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儿,闺女都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成天正事不做,就赖在外嫁多年的姐姐家里死活不走,指望着人家来养活,难道不可笑?
这真是……棘手哇!不被孟老娘重用的花小麦躲在房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这会子,即便是孟老娘再要想让她来帮忙,她也拨不出空了。
小饭馆儿的装潢基本已到了最后阶段,再有半个月,大概就能收工,有好些事,她也得提前开始琢磨。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招厨子。
现在的她,是不可能成天泡在小饭馆儿的厨房里的,莫说孟老娘不答应,即便是她自己,光是想想,也觉有点受不了。
肚子里那位眼瞧着就要满三个月,各种反应也随之而来。虽甚少犯呕,胃口也尚可,每日里却很容易觉得倦怠,时不时地便会腰酸,久站一会儿便不舒坦。这要是在那油烟弥漫的厨房里闷一中午,还得了?
这是她和孟郁槐的第一个孩子,孟老娘看得重自不必多言,她自己也是十分紧张的。但与此同时,她并不愿意就这么将小饭馆儿的生意丢下,所以,招两个靠谱的厨子,就成了当务之急。
从前常听那春风楼的赵老爷说,好厨子难招,如今花小麦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这个年代,能够利用的渠道和方式不多,小饭馆儿又是在村间,临着官道,不像城里那些大酒楼,在门口贴个招厨子的启事,上门应聘的人就趋之若鹜,唯一可用的方法,就是靠着众人口耳相传,再不然就只能由熟人介绍。
想来,她这小饭馆儿好歹是承办过官方的“名士宴”的,在芙泽县多多少少有些名头,愿意来的人,应当不会少才对。她让孟郁槐帮忙在城中放出风去,说是只要厨艺佳,人品好,肯吃苦,一经录用,工钱从优,并将那面试的地点设在了珍味园中,可好几天过去了,硬是没一个人上门。
“愁人啊……”晚间回房歇息,她便忍不住拉着孟郁槐抱怨了一通。
“我又不想再找个芸儿那样什么都不会,连刀该怎么拿都得现教的学徒,最好是已有厨艺在身,只需稍加点拨,熟悉我做菜的方式、火候,便能立刻上灶的厨子,保证即便是我不在,咱们小饭馆儿的菜色味道也不会相差太大,那就最好也没有了。可是……如今别说这样的人了,就连个半桶水都没有,真是想起来便叫人焦心!”
孟郁槐性子比她平和,晓得她着急,但现下着急也是无用,便只拿话来逗她,笑着道:“前儿我听说,那赵老爷因魏大厨实在闹得厉害,终于一咬牙一狠心,结了账把他给轰走了。如今那魏大厨十有八九还在家里闲着,要不……”
“别来!”花小麦也知道他是在说笑,瞪他一眼,气哼哼地道,“你明明清楚得很,我和那魏胖子是不对盘的,想起他当初掳我那回事,直到现在我还恨得牙根儿痒痒,让我用他?我才没那么好心!再说,他那人惯会出幺蛾子,赵老爷那样好脾气的人都受不了,何况我?若真个让他来了,三天两头便与我找事,我还不够烦的呢!”
孟郁槐点了一下头:“是这么个理儿,所以你晓得,我只是与你说说而已。”
他低头思忖一回,忽地想到什么,倏然道:“倒有个人,我觉得挺合适,只不知你怎么想——你可还记得那个谭师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