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蚊虫多,不是个发呆的好地方,方才与孟郁槐纳凉说话,两人时不时便活动一下手脚,方算是好些,这会子一静下来,那些个吸血的小玩意儿就直往人身上飞,专拣露在空气里的地方下嘴。
花小麦勉强站了一会儿,脸上便被叮出两个大包,实在是有点受不了,偏过头去朝两边房门各看一眼,苦恼地挠挠腮边,长吁短叹地回了房。
孟郁槐已是在榻上躺下了,好似衣裳也没脱,还将被子拖过来蒙着头,瞧着简直与那些赌气的小娃儿一般无二。花小麦哭笑不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先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见他无甚反应,便索性一把掀了被子,压低喉咙道:“这么热的天,出了一身汗,你也不洗洗就往榻上滚,将那被褥浸得汗湿,回头你收拾呀?”
一面说,一面伸了手在他脸旁扇风。
无奈那人却像是睡得熟了,都懒怠动一动,连点儿声气也不闻。
“啧。”花小麦很无奈,低头凑得他近了些,带一丝笑意,小声道,“你这成天和娘不对付,可是为了以前娘三天两头就给你张罗亲事的缘故?横竖你又没娶了那些姑娘,到底是被我给捡了便宜,都过去这许久了,还当个大事儿似的闹别扭,你今年几岁啊?”
榻上那人高马大的家伙仍旧不肯做声,只仿佛动了一下。
花小麦没了法子,心道嫁了个性子冷静沉稳的男人,原猜度着可以省许多事,却不料人人都有自己的雷区,眼前这位只要撞上他娘,便成了随时都会炸响的炮仗。一面犯愁,一面却又觉得他这模样其实也挺可爱,干脆拖长了声音哼哼:“这是连带着我也一块儿恼上了?唉,亏你还年长好几岁,这才成亲半年呀,就开始使小性儿不理人,我要是犯了错,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孟郁槐呼一声坐了起来,拧着眉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冲你,事情也跟你毫无干系,做什么没头没脑地把过错往自个儿身上揽?”
“活过来了?会说话了?”花小麦扑哧一笑,“既不是我的错,你还只留个背脊给我,跟你说话又不搭腔,你这是罚谁呢?”
孟郁槐朝她脸上瞟了一眼,没出声。
“我又不傻,知道你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若只为了当初说亲的事,断不会记恨到这时候,也根本不值得。”花小麦见状便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肩头软声道,“喏,咱俩成亲以后,有两回你都想把原因说出来了,却终究一个字都没吐露,我就只能干着急。莫不是你信不过我?”
“我不是……”孟郁槐垂下眼去看她,叹口气,“你只想想,这村里除了泰和兄弟是三代单传,家中人口单薄之外,谁家不是热热闹闹,唯独我,自十二三岁上头便是与我娘相依为命,这难道不奇怪?其余的我不愿多说,不是信不过你,只不过陈年旧事而已,没必要说出来让你跟着糟心。”
花小麦也猜到,这事儿十有八九和他那早早去世的爹有关,她进了这孟家院子半年,唯独成亲的第二天,在孟老爹的牌位前拜了拜,其他时候,这母子二人就压根儿没再提起过孟老爹这个人,的确很不正常。
想了想,她便笑着摇摇手:“没关系,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放心,我不会去跟其他人打听的。”
又在他额头抹了一把:“看看你这一头的汗,你先去院子里站一会儿,我先用艾草把屋里熏一熏,你瞧,我刚才就在院子里呆了一小会儿,脸就给叮出大包来——完了我再给你烧水,好歹洗个澡,睡觉也踏实点。”
说罢,就把他拉起来往屋子外面推。
孟郁槐没急着往外走,反而扳过她的脸来看了看,果然见腮边两块好大红包,便吁了口气,大踏步走到院子里抓了一把艾草引燃拿进屋:“我来吧,你到外头站着去。”
花小麦弯了弯嘴角,却没往外走,就靠在门板上,看着他他将房里个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熏了个遍。
艾草燃烧时的烟子很大,气味也极呛人,在屋中稍站一站,那股子烟火气便直往鼻子里钻,花小麦忍不住转身咳嗽了两声,孟郁槐便回过头:“不是让你出去吗?”
花小麦摆出一张无赖脸,嘿嘿一笑:“我就在这儿站着,你别管我。”
孟郁槐却是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又转回头,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爹我娘自从有了我,之后的十来年都再没第二个孩子。大概是我十三岁那年,我娘才又有了孕,而且听大夫说,是两个。”
花小麦没料到他会突然愿意把这事儿说出来,竟有点紧张,一声也不敢出。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爹在的时候,我家里是有地的,也不多,三五亩,日子不宽裕,但也算还能过。”孟郁槐将声音压得极低,接着道,“但我娘那个人,也不知是该说她不知足好呢,还是说她争强好胜,但凡看见别人比自家富足一点,心里就不痛快,回了家便跟我爹没完没了地抱怨——你跟她在一块儿住的日子不短了,知道她嘴里是没好话的,吐出来的字字句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爹那人又老实,不会还嘴,说白了就是任她欺负,从我记事起,几乎每一天,我家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就是我娘怀了身孕的那一年吧,刚好是农闲的时候,离火刀村不远的一座山上要盖庙子,让附近的人去帮忙,一天给二十文,挺多的,我娘就成天在我爹耳边唠叨,让他去干活儿挣钱,我爹也就答应了,和村里人一块儿,去帮着扛木头。头一天我跟去瞧过,那木头一根根儿有咱家的大水桶那么粗,得两三个人一块儿抬,结果,五六天就出了事儿。”
“一堆人扛着木头往山上走,前面那两个人忽然失了手,木头就往下滚,当时我爹正跟在后面,偏生砸中了他,腿当时就动不了了,还咳了血,是被人给抬回家里的,请了大夫来瞧,说腿伤还在其次,最重要是伤了五脏六腑,给开了药,让在家安心静养。可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我娘都不消停。”
“我爹在屋里歇,她挺着个大肚子,整天跟邻居打嘴仗,骂完东家骂西家,吵吵嚷嚷使劲折腾,这还不算什么,没两天,她又觉得那山上管修庙的工头给的汤药费少了,三天两头跑去找人家闹,我拽也拽不住,见她挺着肚子,又不敢下死劲,真就被她走脱。下山的时候,她自己滑了一跤……”
花小麦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捏紧了,忽然有点不敢听,想撒腿往外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勉强站住。
孟郁槐却是浑然未觉,淡淡地接着道:“知道孩子没了,我爹当晚就不行了,拖了不过三两天,就……我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我十五六岁便跟了柯叔走镖,能赚钱之后,就把家里的地卖了,这些事,说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我老记着好像有点小肚鸡肠似的,但我只要一想起来,原本家里该是父母双全,还有两个弟弟妹妹,我就没法儿……”
他半晌没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便回过头,就见花小麦正愣愣地盯着他,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
他居然笑了一下,招招手将花小麦唤至近前,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她搂进怀里:“你看,我就知道说了你要这样。这些事村里的人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愿意给面子,不肯轻易提起,我也晓得当初你二姐不想把你嫁给我,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多,而多半是因为,怕你来了我家被我娘欺负。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成了我媳妇,咱俩好好过,这些事儿慢慢也就淡了。”
花小麦算是明白了孟郁槐为什么在孟老娘面前,无条件地护着自己,许多时候孟老娘纵然有错,她却也不一定全对,但那人却永远站在她这边。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前事,心里有了阴影了。
她也很想劝慰他两句,跟他说“你现在有我了呀,咱们往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云云,但某些失去了的东西,从来都是没办法被替代的。
……
孟郁槐是个硬气的人,这一晚将那些个伤心的旧事都挖了出来,睡了一觉之后,却又立刻恢复如常,神清气爽,劲头十足。
陶知县那边的事情催的急,不两天之后,他便收拾了包袱去镖局暂住,花小麦把他送到村口,回来的时候,就见孟老娘一个人坐在院子当间儿收拾晒干的菌子。
要让这两母子之间彻底消除芥蒂,唔……难度似乎是有些大,可是,现在这家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她要是什么都不做,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她便跳进院子里,冲孟老娘扯出个笑容来,欢实地道:“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