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芬道:“那很好啊。以后你千万要小心,真要摔断了胯子,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不仅你会受罪,一家人也跟着你不消停!”
张小强在一旁玩世不恭道:“既然没摔断,那就加把劲,只要用心摔,总会摔断的。”
“去你娘的!”李芹笑骂道,“你这么说,好像我是故意摔倒的。”
张小强正色道:“一般人的娘都摔倒跌碎胯子了,作为一个大学生的娘怎么能不摔倒呢?只能比她们摔得更狠、摔得更碎,住更多天的医院,这样才更有面子。”
“你这张臭嘴啊,喷不出好粪来!”李芹评价张小强道。
嫂子常明芬笑,张小强不再言语,脑子里胡思乱想,担心着许多事,他在无聊地想:有一天,他娘肯定会摔断胯子。这想法毫无理由,张小强的直觉却是这样。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摔断胯子。
晚上,张小强感到郁闷,胡乱吃了几口饭,喝了一杯白酒,熬到深夜十二点才躺下。躺下后却睡不着,脑子里开了锅,炖着一锅大杂烩,前后左右翻滚着,煎熬得浑身疼痛,最后终于折腾累了才掉进梦里。梦里也是一锅大杂烩,却没有让人快乐的影像。
窗外鸡鸣纷起,阳光映红了窗帘,张小强醒了,醒来浑身酸痛,莫名其妙满身疲惫不堪,总感觉到很忧伤、很抑郁,但不知这抑郁因何而起。心绪被愁云惨雾笼罩着,仿佛太阳被乌云笼罩着,透不过气来,由远及近的闷雷碾压而来。
心底似乎有未放下的事,就在那里扎着一根刺,纵然扎得不深,并不疼痛难忍,却在那扎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让他异常难受。
张小强搞不清来源,不得不残忍面对。他意识到,自己是生长在黑暗和肮脏土壤里的一颗稗小的种子,发着孱弱的黄芽,却向往着有一天他的枝条能够蔓延到天堂。然而,理想那么远,现实这么近,此刻尚在地狱里,又怎么能到达天堂呢?
张小强没来由想着,想着破旧的大门、萧条的院子,大门口的阴沟南侧放着一只只尿罐,全部是李芹的尿罐,污秽的卫生纸扔的到处都是,污水和尿液的长期浸淫,使阴沟那一片暗处骚臭盈天,令人反胃。
在院子最东南角靠近厕所门口处,亦摆放着一只大尿罐,里面漂着几片肮脏的卫生纸,同样骚臭气盈鼻,泛着黄色浑浊的尿液几乎溢出尿罐口沿。即使倒,也是被倒入前邻屋后与自家小南屋的夹道里。因此夹道里一阵阵阴风袭来时,同样挟裹着浓重的骚臭气。
张小强几乎不忍再想,这种肮脏无助的生活。
再看看屋子里,偌大的屋子被杂七杂八的物品、杂物和玩具所占据,几乎没有下脚之地。老鼠横行,大白天就敢从这间屋子跑到那间屋子里,公然在沙发的底洞里生了一窝吱吱乱叫的小老鼠,躺在沙发上便能听到小老鼠的尖叫。
他娘就啥也不干,整天嚷着我腿疼啊、腰疼啊……被子没叠、地面没擦,到处都是灰尘,处处看不到一丝整洁的所在。孩子在脏乱的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辆已经开了九年的小破汽车疲惫地停放在院子里。
夏至未至,苍蝇和蚊子多了起来,阳光渐烈,炙在皮肤上仿若烤火,将胡同里的泥土晒干,随着车轮的碾压成尘,微风一过,胡同里笼起一层烟尘。
这天午后,睡起晌觉的李芹将一把马扎放在小推车上,然后推着小推车半冥不醒地挪到胡同里,边走边呲牙咧嘴,仿佛生活的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来到胡同后,李芹扶着小推车站直身体,定了定神,之后将马扎撑开砸在地面上,扑腾一屁股跌坐在马扎上,放松性地大喊一声,表示好不容易挪到了目的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李芹东张西望,想找个人拉拉呱,但四外无人,李芹有些落寞,精神直线下降,极度萎靡不振。要是经过一个人就好了,不论是谁,都能和他拉一拉,那人就像一只撞上蜘蛛网的小飞虫,被粘住再也跑不了了,必须跟她拉够了才行。
只要能拉呱,她的精神才能兴奋起来,仿佛一位等待发令枪响的跃跃欲试的百米跑种子选手。
足足等了十分钟,仍然没有一个人影飘过来,却由南向北飘来一阵风,在胡同里掠地而起,将地表上的浮土吹起来,逐渐旋成一阵烟尘而来,李芹正回头向南望去,被烟尘吹了满头满脸,把眼睛都迷了,嘴巴里也吃了一些。
李芹呸呸呸吐着嘴里的烟尘,看样子很不悦。又呆了一会儿,又一阵烟尘飘来。李芹决定做点什么。于是艰难支撑起身体,推着小车一步一蹭挪回家里,在院门南侧伏身抓起其中一只她的尿罐。
尿罐里有满满的尿。
李芹将尿罐端到小推车架上,然后回转身,一挪一蹭去到胡同里,向南挪几步,再挪几步,在两个前邻大门与她家大门中间靠南的位置,选择了一块浮土较厚的位置,将满满一罐尿倒了上去。
这下好了,就像水能灭火一样,尿也能弄湿浮土,哼,咋样,这样你这浮土还能再飘起来么?不信治不了你,让你扑得人一脸一脸的,有多脏啊!
尿就这样和浮土和成了稀泥。李芹感到自豪,于是又往返两次,再将两罐尿倒在胡同里的浮土上。李芹这次坐了下来,享受着从南而北的清风,再没有烟尘来扰,她觉得异常惬意。
之后几天,为了确保胡同里再不扬起烟尘,李芹每天都要往上面倒尿。
夏至未至,此时正是阳气上升的主要时节,水分蒸发特别快,而李芹有时候懒,尿便倒不及时,于是那些稀泥再度晾干,被来去的车轮和脚步踏成烟尘随风飘起。
有一天午后,李芹正要向胡同里倒尿,身边悄悄输送着温柔的北风,也巧了,前邻两位主妇正好跨出院门,反复抽动着鼻翼嗅着倏忽而过的北风,不约而同道:“你闻到了没有,怎么会有股尿骚味?”
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向北而望去,便望见李芹哗一下将尿罐中的尿倒进一篷浮土之内。
“五娘,你在干什么?”西前邻主妇惊讶道。
“五婶,你在干什么?”东前邻主妇惊讶道。
“没干什么,”李芹见问,骄傲地抬起头来,向两位主妇笑道,“胡同里的浮土太多了,刮得人眼疼,所以我把它们弄湿了,这样就不会暴起烟尘了。”
“可是……”两位主妇不约而同问道,“你用什么弄湿那些浮土的?”
“尿啊!”李芹道,“这下好了,废物利用,不耽误功夫。”
“啊!”两人惊诧不已。
“五娘啊,”西前邻主妇劝道,“你怎么能用尿弄湿浮土呢?要么你用清水,要么你干脆不弄……你这用尿……胡同里倒是没有烟尘了,可是……也太骚了!”
“是啊是啊,五婶啊,不带这么玩的,这谁受得了啊,弄得我们家门口骚气臭熏的。”东前邻主妇道。
李芹不悦,这个年头,学个**咋就那么不被人接受呢?
“哪有啊,”李芹道,“我咋没闻见骚气?”
“我的五婶啊,今天是北啊,明天要是南风你试试……你这好,太阳这么列,湿气一蒸发,满胡同就都没正味了。”东邻主妇道,“五婶,你为什么不在你家门口倒尿,你咋快倒到我们家门口了呢?”
“好吧,”李芹不悦道,“以后我倒我家门口总行了吧……哼……”
李芹转身回去了,东西两位主妇互相看了一眼,摊摊手表示无奈,不过,这尿骚气总有蒸发完的时候,以后她不再倒了不就好了么。可是,她到底再倒还是不再倒,谁又能说得清呢?
第二天的午后,东西前邻两位主妇哪也不去,就守在自家大门后听风,果不其然,只听一辆小推车的车轮吱呀吱呀一阵响,然后戛然而止,接着听见哗一声响,李芹又将一罐尿倒在了胡同里。
两位主妇有些理性,没有冒然跳出去,只是听到小推车吱呀吱呀又消失在大门内时,两人双双走出院门,望着胡同里的那滩冒着气泡的尿液。
西邻主妇实在忍不住了,本来她也不是吃亏的人,趁李芹消失在家门后时,在胡同里大声叫骂道:“操他娘啊,是哪个贱种往胡同里倒尿呢!还让不让人活了……”
当然对于这事,西邻主妇做得不妥,许是实在看不惯李芹的行为,也不想浪费进一步交流的时间,于是张口就骂。李芹虽然聋,但西邻主妇声音太大,由不得她听不见。
李芹不悦。她在想:怎么着我也是个大娘吧,你怎么张口就骂呢?于是李芹转回身,一挪一蹭回到胡同里,对西前邻主妇道:“你骂谁?”
“我骂那个往胡同里倒尿的人!”西前邻主妇道。
“哦,那你就是骂我了,”李芹道,“我往胡同里倒的尿。”
“哦,原来是你倒的尿啊……”西前邻主妇阴阳怪气道。
于是一场骂战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但李芹气怯身虚,站都站不住怎么能支撑长时间剧烈的骂战?西前邻主妇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仿佛半截子黑塔,又出了名的泼辣无礼,双手叉着腰,浑身的肥肉乱颤,有节奏、有律动性地加强着她的骂战。
所以不一会功夫,李芹便败下阵来。“好人不和狗生气!”最后李芹骂了一声,便转身回屋,边走边暗想道,“得去喝口水啊,这一阵子骂战简直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晚上张小强回家,忿忿不平的李芹将骂战吃亏的事统统抖擞给了他。
要换作旁人,听说老母吃了明亏,被年轻妇女欺负,估计早就爆炸了,一定会不由分说扛起一把菜刀去找人拼命。但张小强不。
张小强的老爸懦弱,他也强不到哪里去,一听说打仗腿先软了,表面上镇静,暗地里却在裤腿下打哆嗦。其实他也想拔腿而走,至少跑到西前邻主妇家说道说道,问她为啥欺负一个患类风病、手指脚趾严重变形的老年人!
但张小强在腿打哆嗦时稍稍冷静了些,又低头喝了一碗玉米糊糊,抬头问他娘道:“娘,那人为啥骂你呢?”
“因为我在胡同里泼了些水,湿湿那些浮土。”
“说实话,你用了些啥水湿湿那些浮土?”
“……”
“这有啥不能说的?”张小强道,“我必须了解全部的情况,才能得出谁对谁错的结论,即使去找人打架,也得首先自己心里有数。”
“尿。”
“啥?”
“尿啊!要不那些尿整天摆到大门口干啥!还不是需要你们当作废水远远地提出去……要是直接倒在门口阴沟的话,家里岂不是要臭死了……”
“既然知道臭,知道骚,”张小强叫道,“那你为何将尿倒在胡同里……倒在自己家里还情有可原,可胡同是大家的胡同,你都多大年龄了,你以为你是童子尿么,你那尿能倒到胡同里么!”
事实就是如此,倘若是童子在胡同里撒尿的话,一定没人在意。但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往胡同里倒尿,是不能让人忍受的。想想就觉得可怕。
“那她也不能骂我!”李芹叫道,“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吧!”
“要是我,我就扇你!”张小强叫道,“你都将尿倒到人家大门口了,人家能不骂你么!”
当然,张小强是在说狠话、说气话,即使真落到他的头上,他不仅不会扇、不会骂,而且一定会跟人家好说好道的。
“妈逼!”李芹道,“你是我的亲儿,还是你是人家的亲儿,怎么处处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净跟我唱对头戏呢!”
“现在我谁的亲儿都不是,我是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来评判这个事,”张小强正色道,“你想想看,假设有人无缘无故往你家门口倒尿,你会有什么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