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张祖昌卧床不起,常明芬伏向他耳边道:“爹,要不咱们去住院吧?”
“不,不住院,”张祖昌道,“这次真不行了,我觉出来了,上院也没用了,干脆别去浪费钱。”
“怎么这么说呢,”常明芬道,“住住院就会好起来的,出院后还要快快乐乐地过个好年呢。”
“哎呀,”张祖昌叹口气,气息仿佛流星的尾巴一样长远,“今年这个年我是过不了了,阎王爷来收我了……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完了,完了……”
一家人痛心不已。常明芬道:“不行,爹,你得活着,好好活着,你要是走了,我们可咋办呐!这样,听我的,咱们去医院!”
“不!”张祖昌强硬道,“我不去医院!”
“那我和大强把你硬架也要架到医院里!”
“别!你要是敢架,我现在就一头撞到墙上碰死!”
一家人无耐。
第二天,不甘心的常明芬打听到遥远的村落有一个神婆,于是去卜神,在提供了公爹张祖昌的生辰八字后,神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要么五天后就死,倘若挺过这五天便能够过年。常明芬深信不已,回来对人广为传播。
张小强不悦,他对这套神婆的把戏十分厌恶,仿佛吞了一把绿头苍蝇那样恶心。那些神婆或神棍全部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充分利用人性的弱点,钻人们生活际遇的空子,对于深信不疑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宣判了死刑。
没办法,等着吧,可以任何事都不做,就等着张祖昌在这五天里死去吧。一家人眼巴巴的望着张祖昌,一天两天过去,三天四天又过去,到第五天头上大家几乎瞪裂了眼睛,希望张祖昌立马死去,好以此证明神婆的话是对的。
张小强忍不过,对大家说那不过是神婆骗钱的伎俩,她们熟识人性,善于钻空子,你们也不想想看,除非像小娥一样猝死,否则每个人在死前一定有一段危险期,要么三天、要么五日,当度过危险期后,通常能多活一段时间,所以别信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大家不信,也不悦,用质疑的眼光望向张小强。于是大家继续捱,捱到第六天的凌晨后张祖昌仍未死,于是感到失望疲惫睡去。
第六天早上常明芬道:“嗯,好了,挨过第五天了,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新年了。”没想到在第七天头上,张祖昌的情况突然恶化,在近中午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之后办丧事、入殓自不必细说。
张祖昌死了,大家照样过年,一个生命的逝去实在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据常明芬说,张祖昌刚去世后的几天里,张大强很不适应,每想起这件事来便大哭一场。另外据张大强说,有时候他站在门口望向院子的小菜园时,便能望见他爹偎着身子在菜园里忙作,那样子令人亲切又心酸,于是张大强又大哭一场。
常明芬叹道:“对张大强而言,他爹没死,他爹永远活在他的心中。”
祸不单行,刚过完年没几天,张大强娘王氏突然在走路时摔倒,摔断了胯骨被送进了医院。据常明芬说,她是由于思念逝去的张祖昌而致,老眼昏花、精神恍惚。这是王氏第二次住院,第一次就在去年,张祖昌想要将一张卷着的钢丝网展开,然后竖起来当院子的墙头。
钢丝网很有弹性,很难被展开,张祖昌于是找王氏帮忙,他让王氏站在钢丝网的一端,他展开钢丝网的另一端,当展到一半时,钢丝网突然失去控制疾速向王氏卷去,王氏被霍然卷倒在地,摔断了胯骨。
对此张祖昌恼恨不已,他捶着自己的脑袋骂道:“长贱!长贱!我他妈没事弄那块钢丝网干嘛,那边不就是他三叔留下个破院子嘛!院子里不就是只有几根破韭菜么!我为什么非要长贱去帮孩子弄那张破铁网当墙头干嘛呢!偷干净了又能怎样!人家一辈子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更没住过院,这下临老了、快八十了被我一下子弄进了医院!”
张祖昌悔恨不已,寢不安席、食无甘味,常明芬和张大强就劝,说那是意外,你又不故意的。常明芬劝还行,可一听到张大强也劝,张祖昌仿佛突然爆发了小宇宙般吼道:“说实话吧,你娘摔断胯子不光是我的事!你要是听我的话,将那道叼操的钢丝网弄上的话,我还能去手贱么!就是因为你不干、你拖拉,我才一气之下去弄的……这下好了……都他妈是你的事!”
张大强无奈无言,只好躲在一旁。
不过那次胯子只摔了一道裂缝,相对来说无大碍,于是做了微创手术,也能翻动身体,过了两个月后王氏就能下床休息了。
可是这次境况很不好,为粉碎性骨折,不便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不能翻动身体,于是护士为王氏插尿管。可在插尿管时,护士惊呆了,望着王氏身旁的大女儿张建莹和儿子张大强失声大呼起来:“这怎么可能?”
张建莹和张大强不明所以,于是凑上前来。
“老太太是石女啊!”护士惊呼道。
其实,护士不该惊呼,因为“石女”这个字眼意味着王氏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既然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那么她那两个孩子从哪而来的呢?这应该是个秘密!
但这个发现太令人震惊了,于是护士毫不犹豫、无意识地惊呼出来。
针对王氏是石女这个消息,张建莹和张大强震惊不已,当然,她们震惊的不是自己不是亲生的,她们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她们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使他们震惊的是老太太是石女这个事实!
老太太既然是石女,石女既然不能过性生活,那么,这意味着老太太至目前为止,八十岁了,依然是个处女。既然她是个处女,那么受封建思想统治,在结婚之前只顾干活养活全家,并未接触过任何女子的张祖昌就是个处男!
处男!一个刚刚去世、八十四岁的老处男!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简直没法想象!
当然,石女这个事实一定在张祖昌与王氏刚成婚的当晚便被发现了。令人震惊的是,张祖昌既没声张,亦毫无怨言,就这样和王氏安然过了一辈子。并且在六十多年的生活中,几乎没拌过嘴、吵过架,两口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这是事实,这点张小强完全可以作证。在他的印象中,他二爷和二娘各自是对方手里的宝贝。两个人一辈子勤勤苦苦、恩恩爱爱、和和气气、相互扶持,一个是处女,一个是处男,就这样认认真真、踏踏实实过了一辈子。
而这个秘密,只在插尿管时才被泄漏出来,不然竟不为任何人所知,那么这个秘密将要被永远埋进坟墓。
护士惊讶道:“呀!这老太太!天呐!”她的语气中竟有哽咽的颤音,“这本来不是大毛病啊,只到医院轻轻割一刀,做一个很小的手术就行啊!”
但是,老两口却保守着秘密,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这个善良的、纯朴的、憨厚的、硬脾气的老农民张祖昌,就这样淡然地、悄悄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以无性的婚姻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从没有过怨言,也没想到要离婚。
也许对他百言,这就是命。然而落到别人眼中,就是种对于灵魂的坚守。
听一这个事实,想着已然去世的、无比敬爱的父亲,看着面前苍老的、慈柔的母亲,张大强再止不住自己的悲怆情绪,竟然在多人的病房里嚎啕大哭。
他在心疼这对老夫妻、他在控诉那种不平的命运!
不止他没想到,世上大概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曾有一对贫贱、勤劳、善良的夫妻,生活在这个世上,一步步相扶走来,是那么不容易。
半个月后王氏出院,这个消息就落在李芹的耳朵里。本来大家怕李芹受到感染会产生害怕的念头,所以大家瞒着她。后来见她问得殷切,于是常明芬认为告诉她也好,也让她平常走路多注意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说过年后,李芹七十四了,在七十三除夕的那晚她躺在床上煎熬,在害怕或等待着死神来收割她的生命。但令她失望的是,直到凌晨死神也没来,于是她放了心,也放了松,满身的疲惫涌上来令她一下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告诉大家,她没再做死人、坟墓的梦,而是梦见春天来了,到处花红柳绿的。看来,她心坎的这一关终于平安度过了,那位该死的算命先生的欺人之言不攻自破。
李芹很开心,觉得既然过了七十三,那么下一个坎便是八十四了,那还早着呢,且不必管它。于是初一早上,李芹早早醒来便下了床,把床头的尿罐放在小推车上,一步一蹭、一步一瘸地走出去倒尿,哗一声将一罐黄尿甩入大门前的脏水桶里。
“今天初一,大过年懂不懂,”张祖华在后面对她叫道,“不要往脏水桶里倒尿,那得多臊啊,今天人们来拜年,出来进去的。”但李芹不理,她觉得自己能起床已然是个奇迹,倒点叼操的尿又咋得!
说实话,看到这个场景张小强很开心,至少这比之前他娘连床也不起要好多了吧?脏点就脏点吧,臊臭点就臊臭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吧。
说实话,之前他娘的作法已然令他快要崩溃了。记得年前几天,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之中,嫂子常明芬一家、姐姐张玲一家都来玩,大家一起喝喝茶、打打扑克。李芹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头的一侧便天天停着那辆小车,小车上面便放着她其中一只尿盆。
有尿时,她勉强起身,滑下床正对着那只尿盆,张开双腿哗啦啦便尿,尿完才溜回床上躺下。
有一次,张小强看尿盆离他娘的头太近,他有点不妥当,因为尿盆再干净也是臊轰轰的,是不是该挪一挪呢?于是张小强自作主张,本着好心将那只尿盆挪到了床尾处。岂知他娘一觉醒来,说要尿尿,发现尿盆不在床头,便不满嘟囔着。
她滑下床,向尿盆走去,边走尿边从两腿间哗然而下,噼哩啪啦落在地面上,她边走、加骂、加尿,等到达尿盆处时,已经尿完。
张小强眼前一片晕眩,差点昏倒。
“是谁把我尿盆挪走的,”李芹站在尿盆前恼怒道,“难道不知道我憋不住尿么?”
张小强不语,因为说什么都是会不对的。望着地上的一滩滩尿液他实在不知道想什么,唯有将一腔怨气憋在肚腹里低下头去。
所以,初一能起床,这是天大的喜事。之后几天里,李芹的精神稍微好些了,早不晚帮忙插上电锅做顿饭,饭熟后她便把电锅放在小推车架上,就是天天**罐的那个部位,推着热气腾腾的电锅一步一蹭、一步一瘸回到里屋饭桌前。
这样也好,反正没将尿撒到电锅去也就行了,你还能咋得?
凡事不都得个将就劲么?
就在李芹能够早不晚烧火做饭时,张大强娘王氏出院的消息落进李芹耳朵里,经过进一步好奇的询问,她了解了王氏走路摔倒以跌断胯子的事实。
谁知第二天李芹走路就不稳当了,之前扶着小推车走得虽然慢,但挺稳当的,推着热气腾腾的电锅也挺稳当,但自从听到王氏摔倒后,她走路就不稳当了。即使扶着小推车行走,她的身体就不自觉地左右摇摆,有时候就松开车把手向后仰。
就在第二天的傍晚,李芹从床上起身,一起不行,二起不行,荡悠三次后终于起来了,起来后似乎没扶住小推车的把手,便向一侧歪去,一下子就跌倒在床前,右侧裤腿上粘了一些尘土。一旁玩耍的张尊乾吓了一跳,慌忙跑上前连拉带拽李芹终于站了起来。
李芹坐回床上,扑打扑打腿上的尘土,仔细感觉了一下,还好,胯子不疼不痒的,应该是没断。
于是第二天,李芹又摔倒了一次。
第二天的晚上常明芬来玩,李芹自豪开心地对她说:“我这两天也摔倒了,摔倒了两次,我的骨头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