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强友好地望向赵主任。赵主任默默等待着,仿佛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赵主任,我有些事要跟你说。”张小强道。
赵主任抬头,眼神一闪,仿佛探照灯般一晃而过,遂低头平静道:“你说吧。”
“呃……该从何说起呢?”张小强低头道,“赵主任,您还记得我说过的‘银民安康’保险么?就是我父亲参保的那份险种……我今天上午去保险公司咨询了……坦白说,之所以要跟你们并行报销这份保险,是因为……”
张小强抬头望望赵主任保养极好的侧脸,继续道:“我希望能从剩余的费用中报销出‘银民安康’所规定保额的四千元,就这些,多一分没有,多一分我也不要……然后通过这个报销在避免我们继续打交道的同时,还能弥补我父亲的误工费和我的陪护费……”
“理论上来说,我还是个讲道理的人(笑),即使没有陪护费也就罢了,自己家的老人出了事情,陪护也是应该的,但是老人的误工费却一定要有……也就是说,是我们的尽量不能少,但不是我们的一分我们也不会要……但,现在问题来了……”
赵主任很认真地侧耳听着,此时她问:“什么问题?”
张小强回答说:“问题是,法律上根本不允许这种并行的报销方式……也就是说,每个保险公司在报销之前都要进行调查,在资料齐全的基础上,根据上一个保险公司报销的剩余金额进行报销……”
“这个剩余金额很关键,别的材料是可以允许复印,但这个剩余额单据必须是原件……换句话说,上次在医院经过‘新农合’报销后的剩余额单据只有一份,这个单据是下一个保险公司进行报销所必须的金额依据,倘若没有这个单据原件,即使剩余再多的金额也是不能报销的……”
“现在,那个剩余额单据就在你的手里,所以我是不能报销的……也就是说,我想通过并行报销并得到那仅仅四千元钱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
赵主任抬头道:“哦,原来这样啊,我还真不清楚呢……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听罢询问,张小强将双手在柜台上自然摊开道:“是啊,怎么办呢?看来,想要获得那四千元钱的补偿是不可能了,但需要保证那三千元钱的误工费……是啊,我父亲三个月不能干活,一个月工资是一千,三个月就是三千……”
“所以,我想到了两个办法,我希望咱们通过沟通的方式来解决我需要的那三千块钱……第一种方式是‘雇主责任险’由你来报,同时我将‘银民安康’也交给你来报,当你一切弄完之后,不管你们能报多少,只给我三千元就行,这是一种方式……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你们在报完‘雇主责任险’之后,将其中的误工费给我,然后剩余额再由我来报‘银民安康’,能报多少就报多少。”
赵主任说:“‘银民安康’不是我们的,是你们的权益,我们不能要这块……这个仍由你们来处理。”
张小强迟疑道:“那就只有采取第二种方式了……不知您能否同意?”
赵主任说:“没有什么不同意的,这是正常的处理流程!”
张小强说:“那好吧,那咱们就这么确定一下吧!”
赵主任却又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事不是应该由我来跑,而是由我们的业务员来跑呢?”
张小强心下一冷,脑子反复迅速地盘旋此事,不明白为何她突然说出这句话。张小强本来想说:“这个事情的处理既然符合流程和规则,并已经确定了,至于你自己处理也好,别人来跑也好,那是你们内部的事,作为我方,我只跟你交涉就好了。”
但他没说出口。他大概能听出她有种想推卸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可心底的话一旦说出口,不管语气怎样含蓄,语意势必是僵硬的,弄不好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有可能还会被她挑理。所以不能那么说。
于是,张小强说:“这件事情,自始至终由您来办理,我想是有原因的,一是领导信任您,二来您肯定有这个能力……另外,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对您也有所了解,您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工作人员,各方面做得都很好,我也很相信您……”
“除了您,我们还能依靠谁呢?您就再伸伸手,帮帮我们吧……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家庭的困难性……要将我们这个家庭比做一辆自行车,那我的父亲就是自行车上的链条,最关键的零件……”
“他这一出事,我们全家就都转不动了,我还有俩孩子,都很小,都需要照看,他这一受伤,不仅不能照看孩子,反而还得有人陪护他……况且,我父亲是我们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他现在在村里有三个活计,一是保洁员,二是看村里的屋子,三在集上收税……”
“虽然钱不多,但少了这块,我们的生活就开始捉襟见肘了,我们的确挺困难的……所以,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
赵主任抬头望向张小强,面带惊讶道:“呀,原来张师傅有这么多工作啊?”
张小强的玩世不恭又油然而起:“这算不上什么工作,只能说混口饭吃,仨瓜俩枣的,起早贪黑……我们全家就仰仗我父亲这条自行车链子,谁承想就出了这事……真是雪上加霜啊……您一定得帮帮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真是我们的活菩萨啊!”
赵主任笑道:“你言重了!你这翻过去一套,翻过来一套的,把死人都说活了……这要是我为你办不成这事,你还不把我说死了啊。”
张小强说:“哪能,我们只能供着你。”
赵主任笑着说:“好吧……不过,这事报销之后,或多或少,不是我能把握得了的。”
张小强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要谢谢你。”
张小强起身离开,在挥手道别时,还能瞥见赵主任躲在屏幕后捂嘴的窃笑。
走出物业大楼后,张小强满身轻松起来,仿佛干成了一件大事,他豪迈地想:“嗯,这算是战胜了自己一次,突破了自己一次!马上过春节了,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那么从明年以后,就昂首挺胸,争取一件事一件事地办踏实,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等待下次再说,从而白白浪费那么多的好机会!”
这一年的圣诞前夕,接连下过几场雪,公路上的积雪都被碾碎,再经过几个夜晚寒气的侵袭,路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硝。这天,张小强要带女儿张尊元去参加辅导学校组织的“圣诞趴”的节目排练会演。
张小强望望寒冷的天空,再看看院子里的积雪,走出院门后,看到了胡同尽头处公路上坚硬而滑挺的冰层。为了安全起见,这次出行他决定坐公交。时间并不紧张,就当和女儿一块游玩吧。晚上排练,下午出发,在排练之前还可以在外面吃一顿简餐。
只是坐公交车需要转车,先坐十一路到西城市中心,然后坐三路辗转到东城,要经过二十五公里的跋涉。而他们家距离十一路公交站牌至少有一公里半的路程。这部分路程需要步行。
张小强将自己和女儿裹的严严的、穿得厚厚的,将从雪洼里旋起的寒风挡在大衣外面。手深深缩在袖筒里,边走边欣赏挂在树上和栖在柴堆上的冰雪,倾听着严风吹过电线呜咽的声音。那种声音空旷辽远,是任何一种乐器都无法模拟出来的。
女儿望望远处的一处柴堆,手指着问张小强道:“爸爸,你看那是什么?”她的手被袖筒包裹着,严格意义上她是用袖筒指着柴堆,而非手指。
张小强望望远方那一堆圆顶、黑底、覆满白雪的柴垛,假装思考半道说:“像什么?象一只白馒头么?”
女儿笑着说:“不对,分明是一只汉堡嘛……你看,上面白色的是面包,中间那黑色或黄色的柴草是菜和肉片,下面是一块面包……爸爸你笨啊。”
张小强道:“我只是说出我想说的而已,没必要说我笨吧?”
女儿低头说:“额,对不起!”
张小强说:“没事!”
继续向前走,一路欢声笑语,远远的,一座站牌映入他们的眼帘。
在孤寂、寒冷的十一路站牌旁,他们等了好久,腿都要站麻了。张小强几次跺着脚,口里呼出长长的白色气体。女儿也张大嘴巴,呼出长长的雾状热息。父女两人在比谁呼出的白气更长,于是越来越多的白气飘荡在寒风里。
十一路严格说并不是乡村公交线,而是为附近的工业园区内的工厂或企业服务的,该趟路线辗转弯曲、缓慢漫长,在每个大工厂门口都有相应站牌,而大约距离本始点两公里外,就是王茂树、王茂林所在的梁家村。
在凛冽的寒风中,十一路公交车终于身披蓝色和绿色交裹的大衣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如蜿蜒盘旋但葡匐前进、行动缓慢的一条巨龙。张小强和张尊元眼巴巴看着那条臃肿的巨龙缓缓靠在对面的终点站牌,然后费力吐出几枚乘客,才开始掉头拐弯,停在他们这边的始发站牌下,门“咔嚓”一声打开。
张小强对女儿说:“走吧!”
女儿却回转身,艰难地从长袖中伸出一只肥嫩的小手,展开手掌伸到张小强面前。张小强迟疑,却立即会意,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两枚一元的硬币,距离她的小手两寸高,一枚先落下,另一枚再落下,第二枚敲击在第一枚硬币上的瞬间,在冷空气中发出一声动人的脆响。
女儿笑了,随即转身战胜大衣的束缚艰难地上车,站在投币口,她伸展胳膊,举起那两枚硬币一一投入箱内,然后心满意足向车厢后面走去。司机发出会意的轻笑,仿佛在说这小鬼可以啊。张小强也带着一种骄傲的小情绪激发出的轻笑紧随其后。
公交车在寒风中等待了五分钟,在女儿不断“怎么还不开车”的询问中,才发出隆隆的巨响向前行驶。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几乎在每个站牌旁,都会有一两个乘客缩着脖子裹紧大衣钻进车来。公交车很快到达了梁家村。
女儿正向车窗外张望着,张小强却一一望向登上汽车的乘客,以备跟认识的人打招呼。避免失礼似乎是成年人必备的仪式。突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件咖啡色、沾满油面的大衣,一顶咖啡色和紫色相间的毛衣帽,高颧骨、瘦削的脸庞、两只深陷的眼窝。
看到此人,张小强的第一反应是王茂林,王茂树的亲弟弟。张小强似乎与生俱来有一种独特能力,能从仅有的几个特征和行为很远处识别他人。他坐公交车去干什么呢?天寒地冻的。张小强想。
那人果然是王茂林,但张小强并不想搭理他,在他还没发现自己之前,张小强赶紧低下头去,眼望窗外,作势和女儿嬉闹。
王茂林低着头,手把着公交车的座位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观察着每个椅座,在距离张小强大约两个座位的距离停了下来,左手扶在椅背上准备就座,眼睛却扫视着周围,他突然提高声音惊讶问:“欸?是你啊!”
张小强不得不抬头,也不得不表现出一点象征性的微笑来面对这个熟悉却令他反胃的面孔。王茂林又问:“你们爷俩去做啥的?这么冷的天。”
张小强回答:“我带女儿去东城……你去做什么事情?”
张小强并没有要求女儿摆正身体、规规矩矩地向王茂林喊声爷爷,他认为完全没这个必要。
此时,王茂林深深叹口气道:“唉,还不是俺哥那个事……现在村里让我去医院起证明信啊。”边说他边看看面前的座位,迟疑了一下继续向后走来,停在张小强的前座就势坐下来。
张小强问:“什么证明信……难道你们刚刚出院?”
听到张小强的发问,王茂林仿佛突然矮了半截,转过头,两手扒住椅背,又叹口气低声道:“哪有啊,我们也早出院了……你们出院后的三天,我们就出院了……依着我能多呆两天,可是俺哥非较劲,说是医生撵他走!”
“俺哥这个死朝货,医生撵你走你就走么?你赖着不走不就行了么!不!他非跟我较劲着出院……现在得去医院里开证明文件,好去民政上办理我的陪护费!”
张小强低头,摒住呼吸,忍受着王茂林那黑色牙齿间透出的阵阵口臭气,和那岁月沉积而成的浓重的烟臭气。
张小强若有所思道:“哦……那现在出院之后,也还是你陪着他吗?”
王茂林说:“是啊,我不陪着他谁屑陪他……他又不能自理,弄的我这连集也赶不了,啥事也没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