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树赞道:“真是好孩子……个顶个的……真是令人欢喜……来来来,那个张灏欣,你来一下,我会算命,我给你看看手相……”
张灏欣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向前伸出右手,王茂树说:“男左女右,哪是你的左手?”
张灏欣想了一会儿,收回右手伸出左手。王茂树接过手掌,眯起眼睛,开始端详。王茂林则在一旁鄙夷望着。
只听王茂树赞道:“不孬,真不孬,从手上的掌纹来看,为人正直、长寿、有大作为……哦,看来,这辈子还能娶俩老婆……”
大家起始严肃地盯着王茂树,闻听此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张灏欣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笑起来。
王茂树说:“你们怎么还笑啊,这是真事……不信,十几年之后,你们再看,这孩子有福啊!”说完,又问,“这孩子属啥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得到回答后,王茂树摇头晃脑说:“嗯,好命,好命啊,八字很硬,这孩子属金命啊……你们给这孩子起名还真起对了,名字里带着‘水’字,金生水,互相滋润啊……了不起啊,了不起……”
张玲说:“你再看看我们的闺女怎么样!”说完,抱着好玩的态度,将张丹欣推上前去。
王茂树接过张丹欣的右手端详了半天说:“嗯,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强,这个女孩子比那男孩子更厉害……你们别不愿意听呵,我是有啥说啥,不能藏着掖着的……”在问明白了她的生辰八字之后,他说,“嗯,这个闺女属于水命,上善若水,无根无形,好命!”
张守营问:“具体好在哪里呢?”
王茂树故弄玄虚道:“天机不能泄漏……你们等着就行了,这俩孩子,早晚干出点大事来……”
张小强因为早已经了解王茂树,并且他也不信这种算命的说法,于是干脆靠在折椅上想自己的事情。靠上去之后,才发觉自己浑身疲惫。
回想昨天半夜,他并未睡好,天越放晴,空气越冷,寒气侵入病房,将睡梦中的张小强冻醒。张小强肩膀冰冷,并有些鼻塞。于是他起身打开空调的微档,继续躺下。老头仍未睡,或者是刚醒,在黑暗里时而坐起,时而躺下,时而叹息,偶作沉思状。
有时老头掖掖被子、扯扯枕头、又摩挲摩挲自己的头发。时而端详着自己受伤的胳膊,瞅着胳膊上包扎的纱布发呆。当张小强把头转向内侧,用被子盖好肩膀和鼻子时,却突然听见“哧”一声响,他吃了一惊,打了个哆嗦,再次被惊醒。
转头看去,发现老头正在拆伤口沙布上的自粘扣。又听见“哧哧”两声,老头将自粘扣全部拆完,端详了自己的伤口,喃喃自语道:“唉哟,我这伤口哇,缝的针脚,就跟个大蜈蚣趴在上面也差不多哟……”
不一会儿,老头重新包上伤口。又咣啷一声抽开抽屉,拿出一只苹果开始啃,嚼一嚼,开始“朴朴朴”将苹果皮吐向地面。张小强闭上眼睛,听见朴朴朴吐苹果皮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敲在自己的心头,使他越来越清醒。好久,吐苹果皮声终于熄了。
张小强心一松,眼一沉,待欲再次睡去,突然听到老头床边护栏“吱嘎吱嘎”响,老头歪着身子在拆床上的床挡,然后“西西索索”下床,“哧啦哧啦”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只袋子,蹲在床脚下大便。这边,他亲爱的弟弟却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打的震天价响。
天呐!张小强在黑暗中,闪着他明亮的眼睛,默默而煎熬地等待着天亮。
此时,主治医生入,打破了张小强对昨晚的回想。医生见老头低头沉思就问:“怎样啊大爷?”
老头说:“不知道咋回事,晚上很疼啊……”
医生看到护板已松,就说:“自己老是松开,能不疼吗?”边说边动手给他紧一紧。
老头继续唠叨:“医生啊,你们治得很好啊……我是伤着手腕了,摔倒搓了一下……我这也是着急着活动锻炼啊,你也说了,要多活动手指,伤口好得才快……”
医生说:“也别太着急,悠着点……你自己不要擅自松开护板了!”老头连连点头。
医生又问:“你还有啥感觉啊?”
老头似是开玩笑,又似是真事似地说:“别的没啥了,就是平常光感觉饿得慌……”
医生笑道:“那是你消化好,这又不是毛病!”
说完医生离去,老头瞅瞅无人,嗤一声又拉开护板。
医生在走廊里遇到了王茂林,叫下他说:“你平常要多买点吃的给你哥哥……你听听,刚才我到病房里问他的伤口情况,他说饿得慌……”
王茂林点点头,额上却青筋暴跳,眼中露出愤怒的凶光。
弟弟一脚踢开病房门,指着哥哥鼻子吼道:“你这个人,别妈了隔壁整天光说你饿得慌好不好……刚才医生碰到后问我:你就不能给你亲哥买点吃的么?……你这是出卖我!光出卖我,我活到这么大年纪,都让你出卖光了……到医院别哭穷,这是医院,不是救济院,你哭穷管用吗?医生不听你的……就一个老光棍子,别整天整那些蹊跷样子……就一个独人,吃点喝点就算了……谁不是这样?好人独人全都一样,吃点喝点就到那边去了……要不说我不愿意给你陪护,就是掏出那心来,血淋淋的我也赚不出好来……”
骂完之后,王茂林气呼呼来到窗前,从高高的窗户上,看到距离此处半公里之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脱口而出道:“集上人了!”我得去赶集。
他问张小强道:“现在几点了?”
张小强看看表,回答说:“十一点了。”
于是王茂林迅速走向开水间,从那拿来刚才给老头热在开水器上的两个包子,递给哥哥。然后在碗里倒点热水,热上一包奶,再嘱咐哥哥吃掉昨晚剩的一根油条。之后静静坐在小凳上看老头吃饭。边看边对张小强说:“你看这个老头,这还不到十一点,一霎霎就吃上两个包子……饭量真大,上辈子好像是饿死鬼投胎。”
老头关切地问弟弟:“你不吃点?”
弟弟没好气说:“我不吃,还没到饭点呢,就叨叨吃饭……今天中午不饿,胃有点难受,不想吃饭了!”
当哥哥还没吃完的时候,王茂林便心急火燎赶集去了。
这是个大集,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包括卖小吃的。张小强对父亲说:“既然集上啥都有,咱们吃食堂也吃腻了,不如去买点水煎包尝尝!”
父亲说:“也好。”
张小强穿过大街和熙攘的人群,寻找着卖水煎包的摊点,突然,在集上的一个馄饨摊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馄饨。潜意识告诉他,那个人就是胃有点难受不想吃饭的王茂林。
下午张小强帮父亲洗衣服,再回到病房时,王茂林正采用“王式坐法”面对着大家侃侃而谈。当张小强将盆放到床底时,王茂林的眼光射向张小强的塑料盘,他下意识地转头,向右边望向公共衣柜底下他那个厚实、沉重,散发着不锈钢材质那种特殊亮光的‘实惠’盆。
他似乎良心发现,起身走到哥哥身边说:“脱下你的褂子来,我帮你洗洗!”
哥哥抬起头问:“你说啥?”
弟弟大声道:“脱下你的褂子来……我给洗洗……不是叨叨了很多遍说你的褂子很脏了么……聋人才了不得,好事你听不见,骂你你也听不见……”
哥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看了看弟弟坚定的眼睛,疑惑地问:“我的褂子?你给我洗洗?”
弟弟恼怒道:“是啊,快点,别粘乎!”
哥哥反倒谦让起来说:“唉,还是算了吧,我的褂子很脏啊……洗不洗的了……”
弟弟横眉立目道:“正因为很脏才给你洗洗……难道是剐你杀你么,看你矜矜趁趁的……”
哥哥不知为何望了望大家,然后唏唏嗦嗦将褂子脱了下来。弟弟接过后,将褂子向他那个‘实惠’盆里一扔,抓起盛放在一个小塑料袋子里的洗衣粉向外走去。
张小强则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读书。读到累了,他放下书,伸伸腰,看到时间已经悄悄溜走了一个多小时。
张小强抬眼看看父亲,再望望王茂树。此刻,他刚刚吃完了一个苹果,将苹果核“啪”一声扔到垃圾筐旁后,撕下一小块卫生纸开始细细地擦头、擦脸、擦手,洁白的卫生纸慢慢地在他的搓揉下成团、成毡、最后成炭。卫生纸的碎纸屑不断地从头发上、脸上和手上散落下来,散落到衣服上、被子上、地面上。
王茂林端着洗衣盆猛然闯进病房,他用食指指着哥哥大声道:“你那衣服到底多长时间没洗了……我可真服了你了……我足足搓了七遍才给你搓出来,还涮了不下十几遍才给涮出来……我一个月都花不了这么多劳动力……可累煞我了……”
哥哥抬起头听着弟弟的数落,睁着两只眼睛闪着歉意的神情。他说:“是啊,是很脏了……我好久都没洗了……”
弟弟低头看到哥哥手中被揉成炭团的卫生纸,又看到他脸上零落的碎纸末子,食指突然挽了个剑花,锐利地指向哥哥的眼睛怒吼道:“不要用卫生纸,不要用卫生纸,说了多少遍了……有毛巾不用非用卫生纸擦脸,那个卫生纸比用这个毛巾还贵你不知道么,你就是愿意瞪着个大眼霍霍人你知道么……”
哥哥急忙“啪”将纸炭团扔向垃圾筐,功力未到、准头也未到,纸炭团软弱、不争气地落在垃圾筐前。
弟弟又大叫道:“别乱扔垃圾,不是别让你别乱扔垃圾么!扔的是没里没外的……你说你放到床头,我收拾也行……那保洁员来了,他不怨你啊他还不怨我么……”
数落了满满一顿之后,弟弟垂下手来,“刀剑”入鞘,气鼓鼓再次以“王式坐法”定了下来。眼神仍然上下翻飞,满含不忿之色。
哥哥受到数落,垂头丧气、手足无措,似乎实在不知道该干点啥,于是屈腿,先摸摸两只脚丫子,然后慢慢将袜子脱下来,提在半空中,来回摇晃了起来,似乎想抖擞掉上面挂着的死皮或灰尘。王茂林则“冷静”地看着他。十几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王茂林一动不动,张小强偷眼观瞧,愕然发现王茂林脖颈上青筋乱跳。
王茂林忽然回过头来,面对张小强,同时下意识地将右手拢向嘴边小声说:“你看,我哥这个外庄货,我都看了他半天了,在床上抖擞他那双刁操的臭袜子……”张小强抬抬头,既不能笑,也不能不笑,于是他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回应。
王茂林却跳起来指向哥哥大声骂道:“我说你就是个外庄货,哪有在床上抖擞袜子的……你不嫌脏,别人还不嫌脏么!我看看我都恶心得慌……”
哥哥却似乎没有听见,刚好袜子已经抖擞干净了,于是扑打扑打被子,再次屈腿,慢慢将袜子穿上上去。穿上去之后,抬起头,瞪着两只眼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静静地抗议着弟弟。
弟弟转身,撂下一句“真是刁操的外庄货”,然后慢慢退回到小凳,继续他的“王式坐法”。
护士王聪颖入:“王茂树,打针了……”说完,麻利地走到床边,捉起老头的手。老头虽不抽手,口里却絮絮叨叨说:“哎呀,我这浑身净病啊!你看看,脉管炎、腰椎间盘脱出、腿疼,现在胳膊又断哩……唉呀,没个好了……瘸巴丢了拐,天天受些狗刁操的腌臜气……”
说归说,但他不敢抬头,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弟弟在小凳上伸出食指那把“利剑”,狠狠地指向他,眼睛里闪出一道道寒光。虽然无声,但那无声力量胜似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