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张小强沉默半晌后道:“说的是……”
嫂子常明芬又道:“后来,跟他叨叨了好半天,我们才从他的嘴里了解到,他跟五叔这个骨折没有关系,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为啥呢?因为他是主管园区各条公路的保洁工作,跟主管村里的保洁工作是两码事!再说了,即使有关又能怎样呢,那位领导倒是主管各村子里保洁工作的,但是他说了也不算啊!”
“我怎么觉得,你们跑来跑去,好像在原地转圈圈!”张小强道。嫂子和吴清韦苦笑。
“……并且,他告诉我们,”嫂子继续道,“更上层的物业领导,并未在此地办公,这里的平房办公区只是为园区保洁服务的,主要的物业办公区在距离这里三公里之外的奥瑞奥大楼……那里是整个园区的办公大楼,有头有脸的办公人员和管理人员都在那里呢,我们还得去那里找才行!”
“那就好,这也是一个突破,距离要办的事情近了一步,也算是小有突破……今天先休息休息吧,明天再继续跑……”张小强道。
嫂子道:“嗯,明天继续。去堵他们的直接领导,还不信了,找着了的话,要是不说好听的,我就撕他……”
张小强笑道:“千万别冲动,事情要慢慢办才行……”
这时,吴清韦发牢骚道:“哎,还真是服气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园区物业领导是不闻不问,他们还真能做得出来,真能忍得下心……”
张小强劝道:“领导高高在上,对基层的疾苦不闻不见也是常有的事情,民不举官不纠,这是个定理。从他的角度来想想,说不定他现在还根本不知道这事情,也说不定。即使知道了,要忙脱不开身也说不定……除非,你真能有勇气找到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交谈这个问题,否则,他不会顺竿便爬,找额外的不是吃……”
吴清韦叹道:“你说的是,有一定的道理……不管多大的事情,在你捅到他的眼前之前,他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对此事视而不见!”
张小强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吴清韦说:“明天继续,还得去找他们……”
大家正在谈着,病房门咣当一响,护士手拿两只药水瓶进入,站在病床前喊道:“张祖华?”张祖华抬头望望,应了一声,张小强连忙起身。护士道:“打吊瓶。”
护士走后,嫂子和吴清韦凑上前来,询问张祖华的手术情况,张祖华开玩笑似地说:“听医生说,我的手术很成功,这里的医生医术相当高,让我很满意……”
嫂子笑着说:“嗯,主要是你身体素质好哇……”
张小强说:“手术后医生说过,因为是微创,对人身体的影响较小,老爷子平常又天天干活,身体素质不错,所以手术比较成功。另外在股骨里面贯穿了一根大约二十厘米的钢钉,固定住骨折部位,当长好后,身体会自然生长额外的肌肉和韧带,层层包裹创伤部位,甚至会比原来的更结实,更有力!”
嫂子听后,笑着对张祖华说:“嗯,听见了没?这次手术很成功,里面的钢钉也很结实,要是好了的话,咱们还继续去打旁连呵!”
众人笑。
张祖华也笑,笑罢叹口气道:“哎呀,说归说,闹归闹,今辈子我怕是再也打不了旁连了……”这话纵是玩笑,语气里含着悲哀。
张祖华虽然是个乐观的人,但这一声慨叹却饱含了某种被岁月苍老的无奈,大家若有所思,场面一时沉默。
张小强看看时间道:“嗯,时间到了,可以喝水了,刚才老爷子就口渴了……”
大家起身,七手八脚地帮忙找杯子的找杯子,倒热水的倒热水。水是倒好了,也凉好了,可是问题来了,怎么喝呢?父亲满身都是电线,不能侧躺,更不能翻身,用小勺喂吧,又怕呛着。大家正在一筹莫展之时,身后坐着不言不语的姐夫张守营起身,从壁柜里拿出一盒奶,撕下上面粘着的一根吸管说:“用这个吧!”大家一看豁然开朗,不得不佩服还是他的办法多。
就在这边热闹异常时,那边六十八床的王茂树和王茂林两兄弟,仍在纠缠手术前必须交钱的问题。
王茂林大声对哥哥王茂树说:“我还得给大队里那帮狗日的打电话啊……都到现在了也不来个人,也没法动手术,这都是做了些啥事啊……”
哥哥王茂树歪着头,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将眼神瞥向弟弟,伸出左手掌靠在耳后努力地拢风,但仍旧没听清,就张大嘴巴问弟弟:“你说啥?给谁打电话?”
弟弟王茂林恼道:“不屑跟你说了,你是啥也听不见,啥也办不了……还得我自己想办法!”说完,弟弟一转身就要走出病房门口。
哥哥大声嘱咐道:“打电话是吧?正好,你打电话回家,让国他娘到我家去,喂上我那狗哇!”
他口中所指的“国”,正是王茂林的儿子王建国。
王茂林听罢立刻停住身体,迅速转身,右臂一直,食指一伸,剑一般指向哥哥,然后快速收回,厉声道:“我说你啊……喂狗喂狗喂狗,你就知道喂狗!胳膊都磕断了,自个都顾不上自个了,我这都都忙得头破血流,你还管你那条破狗……”
哥哥低头动情道:“我就独人一个,活物就剩下那条狗了……我那狗很好啊!很看门啊!是我个伴啊!你要饿煞它干啥?我是不伤这个天理啊!”
弟弟没好气道:“天气这么冷,外头的冰还溜滑溜滑的,你让我打电话让国他娘给你喂狗……她要是也摔倒了咋办?光你我就顾不上了……狗一顿不吃饿不死它……狗重要哇还是人重要?!”
哥哥无语,等待命运的裁决。
护士入,大声问:“王茂树!”王茂林抬头以询问的眼光看着护士。
护士说:“你是家属是吧?来,打吊瓶了,你帮衬一下!这次打两瓶,一瓶营养,一瓶消炎……”
王茂林走上前,帮助护士给哥哥打吊瓶。老头说:“又打吊瓶!?……别打吊瓶啊,我浑身净病啊!”
王茂林一瞪眼道:“你懂得个啥!不打吊瓶,你怎么消炎啊,另外还有一个是营养药,你这身体,再加上骨头断了,打点营养药对你有好处!”
老头不理睬弟弟的话,将胳膊缩进被子,仍在面对着护士大声地嘟囔:“你是知不道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有脉管炎啊,到老了更是浑身净病,我可打多了那吊瓶了,多了不说,二十多年是有了!”
护士安慰说:“这吊瓶已经是付钱了的,不打就浪费了,那多心疼啊!”
老头白眼珠朝上一翻,两片嘴唇一挑,露出满嘴的黑色牙齿慷慨地说:“浪费就浪费,这难道还是好东西么……我打吊瓶打了一辈子,我这血管都打脆了、打细了,即使有药也不吸收了,现在都跟铁条差不多了……”
护士笑,张小强父子不禁也笑,王茂林也笑,手指着哥哥看着大家道:“你说俺哥是个朝巴(傻子)吧!净是闹些笑话,让我哭不得笑不得。”然后转过脸去,对哥哥声色俱厉道,“听人劝,吃饱饭,你犟了一辈子我还不知道么……今天你是病人,可由不得你咧。”
说完伸出手去,抓住老头胳膊将其拉出被子压在床头边,转头对护士说:“来吧。”护士无语,伸出一双温柔手,熟练而麻利地为老头扎上针头,调整好速度,看了一眼药水下滴的情状,满意离去。
王茂林笑着对大家解释道:“我这个哥哥,是又犟又朝,来伺候他我是一万个不情愿……实在不愿意跟他生这个气!本来交钱动手术这个事已经够我心焦了,他今天又在这里跟我较劲,还跟人家护士较劲!……你说他这人……”
最终,不知通过谁的电话,也不知道采取的是什么办法,王茂林终于联系到了他们村的领导。傍晚时分,会计王富被派到病房里。王茂林迎上前去,两者针锋相对地讨论关于交钱和动手术的问题,声音比较大。
王茂林对王富说:“你看你们这些村里为人民服务的人们,在家里热汤热菜、舒舒服服的,我们却在医院里挨饿受冻的等死,你们却连个人也不来,给书记打电话也不接,这就是你们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么!”
王富不便生气,反而笑道:“你也别着急埋怨我……说实在的,这事我说了也不算,我只是干活的,得听人家领导的安排……领导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这不,领导给我说了之后,我不就第一时间赶来了么!”
王茂林说:“你这说话的……你大大小小也是国家干部,怎么事到了你这里都一推三六五呢……你来肯定来得着,并且你也有层层向上汇报的权利和义务,你光擎着不动弹,光听别人的支使,没有点主动性,还能算是个好干部么!”
王富又笑道:“行啊你!还知道我有层层向上汇报的权利和义务……哼,你也不想想,就我那点芝麻粒权利,就算是我上赶着层层向上汇报,人家领导难道不嫌拱得腚疼么……”
王茂林说:“那这事你能办得了吗?今天可就得交钱,明天才能动手术……我哥的胳膊都肿了,医生说了,再不动手术就有肿胀发炎的可能,这种大事可拖不得!”
王富慷慨道:“那当然了,要不我来这趟干啥!你也说了,我在家热汤热菜、舒舒服服,我要是不办我跑这里来干嘛?为你这事,我又跑了一趟大队、一趟银行,腿都快跑断了!”
王茂林争辩说:“为我这事?你可千万别说这个……俺哥虽然是我亲哥,但是他是五保户,理当由政府来管,我来这里不是以他弟弟的微分,我只算一个陪护人员……这两天钱你给那三百块可花得差不多了,你再给我点吧!”
听到这个额外要求,王富道:“这个我说了不算,再说了,我也没带多钱……你有事情你得向领导反映,我只是个记账的……哎呀,我说王茂林啊,你咋就分得那么清?这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王茂林听罢一瞪眼,立刻反驳说:“亲兄弟?!就是亲爹也不行!办事情一码是一码,你回去后,还得给我跑跑我这个陪护人员的陪护费该怎么算的问题……要不然,我真一甩手回去,我早就不愿意干了!谁爱干谁干!”
听到此话后,王富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在这个当口,病人王茂树虽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却依旧讨好、甚至谄媚地露出被香烟薰黑的那两排令人不忍直视的牙齿,又笑又正经地面对王富道:“富啊,得亏了你啊!麻烦你了呵!你看,又让你跑一趟……”
王茂林一甩手,对哥哥怒道:“你知道个啥!光知道整天吱吱歪歪的,是个事你都办不了,少他妈乱打叉……”
王富苦笑道:“那咱走吧,去交费吧?”
王茂林挑起食指向哥哥一伸道:“整天就让你坠煞我,还整天吱吱歪歪的……你安稳地呆着就不孬……我这就去给你交费,明天好动你那该死的手术……”他起身离开,越走越远,声音越说越大,最终哥哥听清了“手术”俩字。
哥哥说:“动手术哦?交费哦?那很好啊,那你们快去吧……”说罢他大手一挥,显得非常慷慨激昂的样子。
王富转过身,嘴角撇过一阵冷笑,随之出门而去,后面小跑跟着王茂林,边走边声音不止,骂骂咧咧的。张小强心底也掠过一阵阵冷笑。
晚饭过后,张小强陪着父亲聊天。王茂林又从外面抽够烟回来,一屁股坐于小凳上,似乎在恨恨地想着心事。
护士走进来问:“王茂树家属?”
王茂林抬头说:“我是。”
护士说:“王茂树明天上午九点手术,今天晚上十二点开始,不准吃饭,不准喝水,一定要记住……否则不能动手术!”
王茂林点头称是。王茂树一脸茫然地望着护士离去,以询问的眼光望着弟弟。弟弟瞪了哥哥一眼,伸出食指指点着哥哥大声说:“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后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明天九点动手术啊!听到了没有?”
这话王茂树总算听到了,只见他点着头道:“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一顿不吃饿不死啊……”
“妈逼!”王茂林骂道,“就是动个该死的手术,谁说非要饿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