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强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看着吴清韦收拾完餐具。
“上午你在打电话的时候,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从入院到出院的综合花费得三万多,我琢磨着杂七杂八得花四万。这个费用是咱们自己出,还是园区物业上来出呢?或者要走新农保报销?我对这块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头绪!并且已经做好了咱们自己出钱的准备!”张小强对吴清韦道。
“从道理上来讲,园区物业是一个政府单位,跟一般企业不同,比企业处理类似事情更有优势。咱爸是为物业服务,是物业上的保洁员,保洁员在工作期间出现事故,应当由单位负责,走社保的工伤。因为我在企业单位里负责行政事务,所以对这个比较熟悉。只是有一点,我刚才问过社保人员了,咱爸已经超过七十岁,从法律上来说,不能办理工伤了。既然不能办理工伤,那必须找到原单位,也就是园区物业上的相关负责人员,请他们出面想办法,负责处理报销咱爸的医药费用……咱们自己出钱,没钱不说,也不大合适……”吴清韦道。
“哦,这样啊,那我陪着咱爸,你先出去跑跑保险报销的事吧!”张小强道。
“对,这个事情非常重要,若不及时落实,这关系到以后能不能报销!”说完,吴清韦打个招呼匆匆离开。
张小强一会儿摆碗筷杯盘,一会儿整理橱柜衣物,一会儿帮父亲掖被翻身,手脚不停却有条不紊。当他忙完一阵后坐下休息,时而跟父亲谈话,时而思索费用处理和手术治疗的问题,他的眼睛偶尔自然或随意地瞥向隔壁病床。隔壁病床仍拉着帘子,但由于张小强坐在父亲病床对面,因此能够看到隔壁病员及陪床家属的侧面。
他们看起来像小两口,面容敦厚、话语温柔,时而喁喁、时而窃窃,仿佛害怕打扰了别人,似乎也害怕被别人打扰。他们小声的谈着话,话语仿佛夏日里雨后悠鸣的蟾蛙,时有时无;又像被大火席卷过的原野,几颗火星随风时明时灭,像一颗颗眨着的眼睛。张小强的注意力不断被吸引过去。
“真是恩爱老实的小两口,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张小强心道。抬头看时,他的吊瓶与父亲的吊瓶无异,都是消炎和营养两种。既然在一个病房,张小强就想搭个话。可是他们始终拉着帘子,小心地守着自己的园地,仿佛守着自己居住在白云深处一个孤独的篱笆小院,享受着自己的风景。张小强不忍打扰他们。于是张小强将头靠在椅背上,微阖眼睑小憩。
突然,走廊里咣咣当当地响动起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偶尔有几个嘈杂的声音。接着,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白衣人影闪进来,仰起脸庞,几根青丝从白色护士帽里散落下来,在白净的脸上摇荡着,她闪动着毛毛眼,抬起一只玉手快速打开门上的插销,把副门打开,病房立刻敞亮了。
接着,一张闪着亮光的不锈钢床被快速推进来,安放在靠近门的地方,宽敞的病房立刻局促和紧张起来。张小强默默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听着那些喧哗杂乱,仿佛看到自家楼道门前被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一样令人不快。他抬头望墙上,发现墙壁上张贴着一张自行打印的粗体号码:68。张小强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加床。
“又要来病人么?”张小强问那位女护士。
“是,要来病人了。”女护士头抬也没抬,给张小强一个僵硬的侧面,机械地说着,边说边摆正钢床,整理床铺。紧接着,走廊里传来两个男人争吵的声音。
“先甭管我啊,你先趁咱村副书记还没走开,跟他再确定确定交钱的事情,要不等他走了,咱自个儿能办么……”一个男人大声囔囔着。
“唉呀!不用你操心啊……我都说好咧,已经交了两千元押金咧,光凭着你稀里糊涂的能办成啥事情!”另一个声音高出三度,疾吼着打断先前的声音。
“他们给你留钱了么?”先前的男人又嘟囔道。
“三百呀,听到了吗?留了三百元呀!其余的他得回去落实再说!”另一个声音立刻覆盖前一个声音道。
之后响起先前男人“哦,哦,那就行”的应答声。
声音越来越近,宽阔的门口出现轮椅的一角,接着一双失去原有颜色、不尽肮脏、无限破旧的廉价白色旅游鞋映在张小强眼中,那鞋松着鞋带耷拉在轮椅上。
“进来吧,就是这间病房!”女护士站在门口挥手道。
轮椅慢慢转动着切进画面,景色中多了两条腿,深色裤子,裤筒已被油泥擦得发亮,鼓鼓囊囊的,想必是套了厚棉裤。褐色棉衣,有两只扣子踪迹全无,敞着胸怀,露出颜色与长短参差的绒衣、毛衣和秋衣。画面继续滚动,出现一张苍老的脸,花白头发贴着头皮。胡须看起来几天没刮,黑白参半、刺拉拉的包围着嘴巴,乍看使人想起茅草丛中的一口枯井。但眼光流转,沉默而有内容有力量。目测是七十岁左右的一个病员。
推车者也进入画面。不用问,他就是伤者的陪护。头戴一顶条状编织帽,一圈圈暗黄、一圈圈暗紫回环往复,最高收束处打成一个结作为帽顶。前边藏着额头,后面盖住脖颈。编织帽下一张黑枯的面庞,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满脸皱纹,仿佛硬生生地挤出两个无底洞穴,两只眼睛闪动着冰冷、焦躁的光芒。胡须跟盐碱地里的棉苗没有什么两样,稀稀拉拉的,与瘦脸混为一色。深紫色大袄裹的严严实实,破旧但较为干净的炭灰色中西裤。一双不太合宜的白色旅游鞋。看起来他的年龄稍小一些,六十多岁。
女护士指指刚安好的那张钢床,然后又指指墙壁上张贴着的“68”数字道:“就这张,把他扶上去吧……记住你们的床号,是68床!”
病员看看那张床,站起身来就要迈步。那从陪护站住未动,却出口喝斥道:“你是急啥?你是急啥!不知道自个的腿脚有多么利索吗?”病员迟疑中,转过半张脸向后观望。陪护继续不动,脸上一层寒霜,冷冷地盯着两人。
几秒钟后,陪护方才从轮椅后面绕到前方,手搀着病员向床上挪动。两位护士凑上去,你扶我让的,病房里一片繁忙景象。张小强、张祖华、隔壁病人及家属也都提着脖子,半是疑惑半是期待地看,像欣赏一台精彩的话剧。
“这个陪护怎么这么面熟?!”张祖华突然小声道。
“你认识他们?”张小强问。
“哦,这人是在咱们村集上卖虾酱的人,他是咱们邻村的!我在集上收税每集都见到他!”张祖华低头想了一会,蓦然想起这事。
“演员”依旧在忙活,演戏的最高境界是忽略了观众。观众也被幕剧所吸引,忘记了另外的观众。于是,同一个病房内的三位病员三位家属这六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护士开始出出进进,为新来的病人忙活常规的那套活计:挂吊瓶、医嘱节食、留尿、量体温等。最后,护士在68病床前挂了一个“病人信息牌”,对陪护说:“病人家属,来签个字吧?”陪护走过去,拿笔一挥而就。当他再次被护士叫出去时,张小强凑上前,掀起“病人信息牌”,上面赫然签着“王茂林”三个字。几个字龙飞凤舞,颇有几分力量。张小强的内心不禁有了几分好感。好字!他心里说。
张小强搬个小凳坐在父亲身边谈话。张小强问父亲:“疼吗?”他本来不想跟他父亲谈话,因为他已近不惑,却总是感觉自己和父亲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止着跟他亲近。这层阻隔让人很是别扭,就好像有陌生人闯进了自己的私人花园一样,让人紧张、不悦和厌恶。
可是现在父亲是位骨折的病人,所以一种本能的“强者心态”催发着张小强的恻隐之心,让他关照和爱护自己的亲人。再说了,面对着那么多外人,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表现出冷漠?那样就太不孝了。
“不疼。只是感觉很蹊跷,不能动,光这样躺着也累。”父亲皱着眉头说。
“要是额外有个被子或枕头就好了,帮你翻下身,然后将被子垫在身下,还可以歇一歇!”张小强想想说。
“嗯,有个被子也好,再说今晚上你睡觉也得需要被子。你可以回家去拿!”父亲说。
“我回家,你这里怎么办?你又不能离开人。”张小强想想又说,“这样吧,我打电话给姐姐,让她先来帮我盯一会,我回家去拿被子……另外,还需要给你拿另外一套换洗的衣服!”张小强说。
“也行。不过我还担心我的那三项工作呢,一个是给大队看门,一个是在咱村集上敛税,一个是我这打扫卫生的活。”父亲说。
是的,父亲有三项活,处在晚年的老党员张祖华,临末了成了村里的香饽饽,领导们这个爱护,那个照顾的,不同的领导给他找了不同的话,现在加起来一共有三项活计了。他要不说,张小强也不知道此事。
“我先回家拿东西吧,那三项工作,明天再说吧……先解决要紧的事情。”张小强说。说完张小强就要穿衣服起身。
“还有一件事情,我大队看门的屋里,床前枕头底下,还藏着几百块钱呢……来,给你钥匙,你回去顺便把它拿了……我不在那睡,放到那里也不放心……若是另外找人看门的话,更是需要拿走它。”父亲道,同时伸手将钥匙递向张小强。张小强接了钥匙,说声好,接着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喂?”姐姐张玲在电话那头道。
“咱爸爸摔着了,骨折!现在在区医院……因为你上班,也没有给你打电话!”张小强说。
“啊!骨折了?!……那我赶快去吧。”姐姐说。
“也别太着急……这个点正好是放学时间,我先去学校接上我家大宝张尊元和你家二宝张灏欣回家,然后再接你来医院……你暂且帮我盯两三个小时吧,我要回家拿东西,办理一些事情后再返回医院来,到时你再回家。”张小强看看表说。
“好,你先接孩子回家,不过你不用接我,我自己打车去就行……哪座楼哪座房间?……哦,住院部六楼六零八室十九床是吧?好的,好的。”姐姐说。
当姐姐出现在病房的时刻,张小强已经接了两个孩子回家。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张尊乾欢笑着扑向他,对面是一脸愁容的母亲李芹。大女儿张尊元去那屋做作业了。张小强安静地坐着,端着杯子在沉思。张尊乾在一旁扯着他的臂膀晃荡着。
不一会儿,吴清韦一脸沮丧回来了,张小强用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不好办……跑了一下午,打了一下午的电话都没有结果……社保部相识的人员我问了,咱爸已经超出年龄,不能算是工伤……另外,社保仲裁办的人我也问了,咱爸虽然不能走工伤,但可以走法律程序,法律条文是保护受伤后没有生存能力或收入来源的弱势群体的……走法律程序那也只能是最迫不得已的一条路,跟政府关系做的太绝也没有好处。”吴清韦道。
“嗯,事情还没有到那份上……目前咱们也只是跟社保的问了,还没有问园区物业上呢!咱爸这些保洁员统一由咱们村里负责监督,你有没有打电话给村里?”张小强问。
“打了,但村里根本管不了事,他让我给另一个领导打电话,我不知道那个领导是做什么的……当我要了号码给那领导打电话时,那人又给了我另一村一个保洁员的号码,那个村保洁员跟咱爸性质是一样的,为自己的村里打扫卫生,前不久也刚刚摔着了……据说,摔的也不轻。”吴清韦说。
“那么那个领导给你另一个村保洁员的电话是什么意思呢?”张小强不解地问。
“他让我问问那村摔着的保洁员是怎么处理的,意思是让咱们参考一下子。”吴清韦回答。
“我有些糊涂了……那个领导是谁?另外那村的保洁员又是怎么处理的?”张小强又问。
“关于那位领导我也不太清楚……邻村那个保洁员也没联系上,不过听说园区物业上根本没有管,是那人自己治的病。”吴清韦道。
听到这话,张小强心下一黑,希望又凉了一截。家里两老两少,他们两口子苦心工作已是捉襟见肘,又怎么能在一个老人倒下没有任何收入的同时,再额外支出三万多的住院费用呢?张小强的内心被“天意弄人”的悲哀深深地攫住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