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大姑提的建议是合理的,”张小强继续道,“她尽量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上,分别从继承性和功劳性两个方面提出了三条建议,想必是费了大一番心意,因此我本以为大家点个头就同意了,这事就圆满结束了……但是不然,针对这样的建议,仍然有人提出异议……”
说着,张小强望了望嫂子常明芬和六婶儿狄金花,继续说道:“我嫂子认为第一条建议没有兼顾到功劳性;我六婶儿认为第三条建议忽视了继承性……那么我本以为第二条是可行的了,可六婶儿又说这条建议谁家人多谁赚便宜……到头来哪条建议你们都不同意!……依我看,嫂子常明芬对第一条建议的反对还情有可原,因为她家距三爷家最近,平常也没少帮忙,有条件提出意见和建议,但是六婶儿……我觉得你有点儿过分了……”
六婶儿狄金花抬起了那张大冬瓜脸,从两个肿眼泡里挤出两道小眼睛的寒光来,射向张小强。张小强没理她,继续道:“六婶儿,我下面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就请你担待些……我想说的是,在座的众位亲人里,似乎大家都有资格对分钱的建议提出异议,唯独你没有……”
“我为啥没有!”狄金花插言道,“你爸爸跟你三爷是亲兄弟,张海他爸爸跟你三爷也是亲兄弟,难道我们还差啥了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小强出手制止她道,“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我不明白面对瓜分三爷的钱怎么那么理直气壮!……六婶儿,我就问问你……我嫂子踏进我们张家门十几年来,时常对三爷嘘寒问暖,平常帮小忙、过节送饺子,而你有送过么?”
“又是提到什么破饺子的问题,我就知道你们爱提这种问题……”狄金花嘟囔道。
“是啊,”张小强道,“当然,饺子并不是好东西,那么,你送过么?即使不说送饺子,你嘘寒问暖过么?饺子是没有那么珍贵,但是包好又煮出来总得花功夫、花钱财吧?你呢?没为此花过功夫吧?还有……后来三爷生病,你也没出过力吧,当然,你有照过面儿,那一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你自问你的内心,看我说得对不对!”
狄金花低了脑袋,气呼呼的。
“当三爷生病时,又住院、又陪床、又拿药,你都没伸过手吧?”张小强咄咄逼人道,“这还不算,就在工业园兴起、三爷最虚弱的时候,你却向三爷提出一个最不合理的要求,要求他让出他的房子,给你闺女、给我姐姐盖房子……我就奇怪,当时你提这个要求之前有没有考虑到整个大家庭?……是,你闺女在外没有房子住,而村子里又不批屋场子,所以你疼闺女,所以就想让三爷让出地基,让她好盖一座新房子,然后将三爷赶进那两间几乎二十年没住人的草房子……你当时说得很好,说什么当你闺女住进去后,顺便照顾着三爷的身体……”
“难道这不很好嘛!”狄金花抬头叫道,“这又有什么不对!”
“好?对?”张小强道,“倘若有一天她真盖了房子,并住了进去,你能确保他一定会照顾我三爷的身体?且不说你闺女和女婿天天在外打工,就说依你那么多年对待三爷的态度,你以为我三爷会真傻到相信你闺女能照顾他的身体?”
“我是我,我闺女是我闺女,”狄金花叫道,“你怎么就知道她会不照顾?张小强,你到底想干啥?看你没大没小的,在座的还有那么多的长辈兄弟,你看就像整座广场上都盛不开你似的!”
“先别反驳我这点,”张小强制止道,“咱们先谈正事儿,目前需要解决的不是我的态度问题,而是解决如何分钱,才能不让我们产生像狗咬狗一堆毛那样的杂碎问题,才能不致于让我们撕到一起从而让全村人看我们笑话的问题!……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你闺女的问题……好,就算你是你,你闺女是你闺女,你闺女假设比你强……”
因为激动和气愤,张小强变得越来越刻薄。
“她真能照顾我们三爷,”张小强继续道,“但你想过没有?……三爷是个独身人,是个无妻无子女的独身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这意味着他的兄弟姐妹、侄儿外甥都有继承他房屋和钱财的权利……但是,你让三爷让出房子给你那算怎么回事?真要到搬迁拆除的那天,是不是你的闺女会慷慨到将她所盖的房子平分为大家所有?恐怕不能吧?……既然不能,那么可以换句话说,实际上,你就是在纵容你闺女、或者伙同你闺女在侵吞整个大家庭的财产!……我这说法毫不客气、非常刺耳,但的确是事实!”
“张小强!”一旁的六叔张祖荣突然暴起道,“你放的什么狗臭屁!”
其他人也望向张小强,当然,其他人不是在质问他,而是在支持他,从他们那炽热、过瘾、解恨的目光中,张小强就看出来了,大家伙都在支持他,认为他说得对,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六叔,对不起!”张小强望向六叔,然而面色平静、波澜不惊,既然像张寿堂那种难缠无赖、社会上的小痞子流氓他都见识过了,难道还会怕自己的亲叔叔?“我不该说得那么直接,六叔,你先消消气,接下来我也改改我刻薄的话风,刚才的确有点像放狗臭屁……那咱们再说下边的事儿。”
“正因为这样,”张小强继续道,“我三爷因此作了个决定,我承认在这点上他是正确的,他做了英明的决定,幸亏他没有答应下来这个无理的要求……倘若他真答应下来的时候,我那位姐姐盖好了新房子,恐怕我们都没地方办丧事了,据我对那位姐姐的了解,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在她的院子里办丧事……大家应该同意会我的观点吧?另外,在三爷生病的时候,我那位姐姐真会发扬风格,将他接到她的屋里去日夜伺候?我看不会!即使让我,我也做不到这点!既然这样,我那可怜的三爷就只能蜷缩在那两间近乎二十年再没住过人的快坍塌掉的旧房子里,届时我们众位亲人去看望他也没地方插下脚去……因为那房子太他妈小了!”
当然,他此时加上了“他妈”二字,不是在骂人,而的确是在强调那房子的小。就那南北一米半的开间,进去两个小伙子恐怕就支不开了。大家沉默着,静静地听着张小强的话,仿佛在听一个沉痛的故事,张小强也被自己感染进了讲故事的氛围中,自然流畅地讲述着这个沉痛的故事。
“当然,我那位姐姐肯定不会看着不管,关上新房子的门过自己的日子,她一定会端碗清汤寡水的挂面汤,里面连个油花也没有,更别说鸡蛋……然后趁大家都在的时候走进那两间小房子,像一位重要领导人慰问残疾人一样去看望我三爷……对不起,我又刻薄了,真不该!……说到这里,使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我记得这辈子我亲爱的六婶儿只给我家送了三次东西,一次是一挂点着后仅响了一枚的鞭炮;一次是煮熟了之后没滋没味的香蕉;一次是几乎没发芽的一小包黄豆芽……”
“我忘了她为什么要送我家这些东西了,可能是将我爸爸好不容易拉来的两车嘎斯灰借去涂墙了?当然那不怨他,而纯粹怨我爸爸懒,好不容易拉了两车嘎斯灰,却散放在那里一年,最后敛笼敛笼也就仅剩半车灰?当然,六叔要是不用也干脆白瞎了,而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家的墙皮早就裂得像干了大半年的西湾塘底一样了……”
这时,张小强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他的父亲张祖华,发现张祖华冲向他怒发冲冠,仿佛瞪着一个仇人。张小强不理,继续倾诉。
“还有一次或许是六叔借了我家的驴,一天耕了三亩地?我记得用完一天后,连半棵草料也没喂就送回我家了,驴身上的毛就像被汗水泡了一样向下滴水……当时疼的我都要心碎了……是,那是牲口,就该往死里使唤它!我大叔张祖尧不是说过么,人有多狠,牲口有多壮,从这点看来,我六叔简直是我大叔这个伟人的伟大理论的践行者和拥趸者!”
说到这里,张小强又偷瞥了一眼六叔,发现他的眼神像刀子,倘若真是刀子,张小强就肯定被劈成四五瓣了,但张小强不理,继续倾诉。
“还有一次是什么来?哦,想起来了……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我父亲从来都没空……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涯中,只要是家里干正事儿,比如撒肥料播种啥的,他从来没有有空儿过,他这人就是忙啊……自己的家事从来顾不上,专会给外人敲鸡打狗!人家难道会喜欢他么?我看没有,人家反而会时时处处拿他开玩笑,贬得他像个……什么似的!但我父亲仍然乐此不疲,可能他觉得唯有这样才是更有意义的人生!”
张小强这次没看他父亲,但他知道他父亲一定用眼当刀子在砍他、扎他。但张小强不理,反正大家喜欢听故事,自己也喜欢讲故事,并通过讲故事来稍微宣泄一下自己胀鼓鼓的负面情绪,何乐而不为?
“正因为这样,我亲爱的六叔抓到了空子,有次他要扠墙,于是就想到了终日无所事事的我父亲,就把我父亲叫去了,我父亲屁颠颠就去了,仿佛又一次找到了人生的价值……结果,忙了一天到晚上了,六婶儿开始炒菜招待为他帮忙的人,并拿出了自己在东北当兵时珍藏的人参酒招待大家……可能是我父亲太疲累了,酒量也不行,也就喝了二两吧,就语无伦次起来,六叔不满意他的表现,认为他为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人,于是批评我父亲道,‘不能喝吧,就别喝,你看你喝这点破酒!’……哎哟,我父亲听见之后委屈的,回到家后涕泪横流,直骂自己没有用,连弟弟都看他不起!就这点事儿,他哭了半夜!”
“总之,各种各样的事之后,六婶儿或许觉得总得表示表示吧,于是就送了炒出来也根本没法吃的烂豆芽,这样既受了好处,又还了人情,从而达到了极高的性价比!”
“小强,”大姑张祖秀突然笑着插言道,“说正事儿吧,你这是在拉呱……拉呱等以后再拉吧。”
“好的,”张小强道,“之所以想拉呱,就是因为我看大家似乎并不着急,所以就扯远了一些,那现在就再扯回来……总之,我三爷做的决定没有错,既维护了他自身的利益,又维护了整个大家庭的团结……话又说回来,房子毕竟是三爷的,三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别人不应该对此有什么疑义才对,毕竟‘答应你是人情,不答应你是本分’,所以他的拒绝从我看来,无可挑剔!”
“谁知……这下可惹恼了我六婶儿!”张小强继续道,“因而,她就执拗地认为我三爷是个傻子、是个顽固派,是个根本不懂人情的老不死!不知为何,从她本能里她认为三爷就应该将房子让给她,不让给她就是不对!所以两人开骂,互相问候了对方的父亲母亲!于是借着这个由头,六婶儿,当然也包括六叔及所有她的家人,都直接与三爷断绝了联系,甚至断绝了关系!……所以,这几年来,无论三爷住院也好,陪床也好,根本没见到六婶儿及她家人的影子!”
这是事实,没法容人反驳,张小强偷眼看去,看到六婶儿、六叔、张海、张蛾(六婶儿家那位想要盖房的女儿)个个脸色铁青,仿佛庙里杵着的十八罗汉。
“所以,六婶儿,据此我就认为你应该没有勇气质疑我大姑提出的三个建议,”张小强望向狄金花道,“我说得没错吧?”狄金花刚要抬头反驳,张小强及时提高声音制止道,“既然这样,你还想要对三爷剩下来的钱非要争一争,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似的……看你这样,你是不是还要对我三爷留下来的房子也要争一争啊?”
“房子我不争,”狄金花理直气壮道,“房子那是张大强的,他做了孝子、又为三哥支了路,根据老辈的传统,那房子就是他的……但根据法律,他留下的钱财我得替孩子们争一争!”
还好,亲爱的六婶儿还没有蠢透!张小强欣慰地暗想。其实,关于三爷房子的产权花落谁家的问题,张小强最是担心。钱无所谓,整的化成零的也就分了,但房子不一样,难道在分房的问题上,还要闹个各不相让,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还得非要拆掉房子分砖分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