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主管的安排下,张大强走在最前,手持缠满黄钱纸的柳条哀杖,带领着大家静默无声向门外走去,站在胡同里迎接,不一会儿,汽车前来,缓缓倒进胡同。
“快哭啊,还愣着干什么!你三叔都来了!”主管对着张大强喊道。听到命令,张大强怔了一下,接着回过神来,呜呀一声大哭起来,后面的亲人们的哭声相继而起,仿佛堤坝被冲开了一道口子,洪水呼啸而来般,刹那间悲声一片,在悲声震撼中汽车缓缓停驻,有人掀开了后厢盖,主管上前,抱出一方白玉质的骨灰盒。昔日高大的三爷,便缩在那只冰冷的小盒里。
“三叔啊!三叔啊!”张大强大哭着扑上去,双手接过了骨灰盒,哭罢多时转身走回院子,将骨灰盒摆在供桌上,供桌上摆着一副死者的照片,那照片慈眉善目、面露微笑,应该是张祖庆之前早准备好的。
这时主管上前,向大家一摆手,示意大家别再哭泣,于是大家大多数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闸片蓦然落下,阻住了汹涌的洪水。然而,大姑张祖秀和二姑张祖玉的哭声仍然莺莺燕燕,接续着戏曲名种般的那种哭腔。
“三哥哎……三哥……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哎……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再也不管我了哦……留下你的妹妹孤苦伶仃……”
唱腔依然首句尾腔上扬,二句尾腔跌宕,三句之中缠绵曲折、富于变化、尾腔转折起伏、富有韵味,在哭泣中述着故事,于好听里蕴着悲凄。正在此时,内心在赞叹这哭腔的张小强却听到主管在一旁吩咐一人道:“快,上前劝住大姑、二姑,别让她们再哭了……我害怕她们再嗝喽一声昏过去,大家又得乱一阵儿!”
于是有人上前,挽住了大姑、二姑的胳膊,小声地劝止着,大姑、二姑当然不听,反而抵抗性地提高了哭声,唱腔因此高亢嘹亮、如怨如诉、更催人泪下。小辈们快步上前,纷纷挽住大姑、二姑的手,在她们面向天空持续的哭泣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们扶进屋子里。过了好久,那哭声才止住。
至此,第二场大哭泣告一段落。时间已到中午。
接下来,厨师掀开一口大锅,从锅里面飘出浓烈的猪肉炖豆腐的香气,厨师宣布道:“开饭了!”于是大家各自拿一只饭碗纷纷上前,排着队手执铁勺捞取着大铁锅里的肉豆腐,然后从一旁的笼屉里摸一只白面大馒头,捏一双筷子,各自找地儿坐下或蹲下大吃起来。边吃边啧啧称赞着厨师的手艺。
有人笑谈道:“本不想来帮忙的,但一想到厨师炖的肉豆腐,我就来了……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并不是冲着给人家帮忙来的,也跟我一样,是冲着这喷香美味的肉豆腐而来的。”
这个厨师是张家村的人,每逢白事,便被请来帮忙,仿佛成了葬礼白事的御用专职厨师。当然,他的豆腐炖肉做得特别好,大家都纳闷,为什么普通的猪肉和豆腐,到他手里后,怎么就能做得那么美味呢?据说有人在家里学着做过,但怎么也做不出他的味道。
所以,那人那话虽然是开玩笑,从侧面则突出了这种豆腐炖肉的可口程度。
大家在说说笑笑中愉快地进完餐,日已过午,该是举行下半部分葬礼的时候了。主管摸摸饱胀的肚皮,那里面盛了两杯白酒、一大碗豆腐和一只大馒头,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举手大声宣布道:“大家准备,各就各位,伺候孝子贤孙们举行支路仪式!”于是,大家纷纷放下饭碗,各行其事。
孝子贤孙们披麻带孝,手拄哀杖,从屋子里鱼贯而出,排成长队,准备出发。待主管一声令下,队伍前方有端着托盘、提着灯笼的两个年长者领路,一侧有挑饺子桶的徐徐跟随,队伍里不知谁轻声泣了一下,如睡梦中的寒蝉不小心擦了一下鼓膜,这是个引子,也是个前奏,更像个导火索,随着这一声细微的抽泣,蝉响即刻噪响整片密林,整支队伍均撕心裂肺般大哭起来。哭声中,持灯笼与托托盘者将他们带到张家村西头的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向东贯穿整个村庄,向西则通向一片工业园区的建筑,不像前几年,这条路向西曾是一片旷野,遥远处依稀横着一两座土黄色的村庄。所以不知怎的,这令张小强感到不爽,因为他年少时经常站在这个路口向西眺望,那一片无边的辽阔无数次让他心境明彻、心中鼓胀着不切实际的伟大梦想。但现在不同了,远看去便是工业园厂房的白墙灰瓦,厂房里橙红色的吊装设备和各种支架将那片澄净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碎,就仿佛割裂了自己的豪迈希望。
也正因为如此,令张小强在惶惑犹疑:在西方被工业园各色建筑和支架切割阻挡的前方大路上,那些逝者们真能不受阻碍地一帆风顺、绝尘而去么?
主管曾说:“那些死去而移驾西方的人们不是用走,而是用飞的!”
但愿如此。
不管张小强如何东想西想,早有帮忙的人员将纸扎的马匹和车辆拉到十字路口中间,竖着几捆黍草,是用来喂马的,之后有人将张祖庆生前的棉袄衣物拿来几件,放在纸草车上,有人在这些车马外围划了一道圆圈,将车马护住,意味着这些车马只为死者所有,别人或别鬼不能窃取或抢夺。
接下来,早有人在一旁安置了一张椅子,主管将张大强喊出队伍,递给他燃着的三炷香,示意他站在椅子上为死者支路。对于这项仪式,张大强很是熟悉,因为已经做过几次了,只见他接过燃香,在主管的搀扶下,伏着腰身,哭哭啼啼地挪向那张椅子,闭着眼睛向天,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爬上了椅子,之后举着燃香向西方三次朝拜,口里哭喊着:“三叔啊,西方大路去……”
喊完后,主管将张大强扶下椅子,挽着他再次归队。
此时,有人递给张小强一张白纸,上面印着十几行黑粗文字,让他念念,张小强看时,发现是“死者与玉皇大帝的租赁合同”,张小强大声念着,向大家宣告着,合同内容如下:
“玉皇大帝道德仁心、怜悯世人,值此张祖庆去世上登天堂之际,特将一红一白两匹御用天马、御车一辆、御手一人,租给张祖庆使用,租价为神冥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租期为人间至天堂的全程时间,并确保张祖庆的各项安全,当张祖庆上登天堂后本合同失效。”
张小强正在念合同中,有人已在场中点燃了那几捆黍草,火苗迅速升起,燃着了车马、纸钱和衣物,火焰随之腾空而起。火光中,主管安排送葬的队伍停了哭声,绕着那道圆圈转动。念完合同后,张小强将那纸合同丢进了火焰,在退回队伍间,那纸合同已经焚化成了灰烬。
绕过几圈后,场中的一切尽化为灰,主管一声令下,亲人们再次痛哭起来。这时候,依照天马御车的速度看,逝者应该已经到达了天堂的外围。哭声中,主管带着整支队伍返回院子。
第三次大哭泣宣告结束。
不久,坟场上的开坟人员打来电话说坟墓已挖掘就绪,可以进行最后的埋葬仪式了。主管又一声令下,孝子贤孙排成队伍,张大强抱着骨灰盒在前,将其捧到了车上。汽车远去。众位亲人、帮忙人员各自上车驶向公墓。
公墓里苍松翠柏凛然、黑色的墓碑鳞次栉比。众人下车,簇拥着亲人们来到挖好的坟前。这时,有人拿来一个纸草妇人,将之交到张大强的手里,由张大强交给安墓之人。张小强起始对那个纸草妇人感到纳闷,嫂子常明芬在一旁悄悄解释道:“三叔独身一人,死后总不能也是单身一人吧!那样的话,在天堂多冷清啊,所以要给他找个妇人,跟他作伴……这个纸草妇人就是他的老伴儿,到时候会放到他的骨灰盒旁,两人合墓。”张小强这才明白。
之后经过再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哭,骨灰盒和那枚纸草妇人被放入石质棺材,上面覆上铭旌、撒上五色粮食、泼好饺子汤,在众位亲人的哭声中合墓、堆土、插上无数支花圈。
为了简化葬礼,主管吩咐将三七、五七一块举行完毕,葬礼仪式终于完成,孝子贤孙脱去孝服。
回家前,张小强前再次望了一眼墓地和那些扎眼的花圈,看一眼西方残阳如血,公墓内暮色葱茏。有帮忙人员在他身边叹道:“走吧,别看了,再看你三爷也回不来了,他这辈子终于结束了。”
想想也是,张小强戚然想道,昨天的三爷还是活生生一个男人,今早便成为冰冷的尸体,之后化为一抔骨灰,在车马焚烧中,其灵魂脱离肉体而被御用车马载入天堂,其骨灰被埋入坚硬的石棺里。
一个人,完全可以用这几步概括他的人生。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张小强千思万绪,还不肯走,身旁那人劝道:“走吧,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我们……早晚也会到这里来的……谁也逃不了的。”
谁也逃不了的!
听到此话,张小强反而感到了轻松,之前的千头万绪刹那间远去。是啊,虽然荒谬、不可理解,但反正大家都逃不了,都会被那简单的几步概括为整个一生,那么何必去想呢?何必去想之间深藏的历史感?去感慨其间蕴着的人生死灭呢?
说到底,人的出生,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个奇迹,其完全是被动的,也是偶然的,仿佛是注定的,人的生命或许来自一次父母精心的经营,更或许来自两个不谙男女的所谓爱情相互碰撞的两位异性小年轻的冲动。却终究是来了,而来了后,在这个世上走过一生,却必然要死。
既然必然要死,那么,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地活!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父母的苦心经营或无心插柳的偶然奇迹呢?
从坟墓和逝者身上能够悟出这么多道理,倘若放在一个哲学家或文艺小年青身上,他们或许会称赞张小强的善于思考和多情,但要是放在张天津身上,张天津会直接怼骂过去:“小强哥,有句话我不该说,但……你就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一行亲人坐车赶回家中,与张祖庆同辈的兄弟妹妹们在家等候着,因为是平辈,不适合跟去墓地,就在家里等着,等到小辈们次第返回,他们仍然面露悲色,见到上辈们依然急切地询问着墓地的情况:仪式顺不顺利,逝者走得安不安心。
不一会儿,亲人全都集中在屋子里,张小强发现,尽管葬礼已经宣告结束,大家仍没散去,就连那位痛恨生前的张祖庆的狄金花也坐在炕头上,拉着脸,满面肃穆之色。难道大家都在深切缅怀三爷么?张小强无趣地想。但又不便发言,又不敢离去,于是杵在一旁听动静。此时大家沉默着,屋子里仿佛笼着一层阴云。
“大家都到齐了,”坐在一旁的大姑张祖秀忽然开口道,“那就开个小会儿,讨论讨论三哥的身后事儿……那,二哥,你说说吧,下一步怎么办?”说这话时,张祖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六嫂狄金花,似乎很不愿意她坐在这里,质疑她为何还坐在这里,但又不便赶她走,并且接下来的事不得不说,所以张祖秀的眼光像一根针撩了一下狄金花,但狄金花耷拉着眼皮,假装没看见。
听到大妹话后,二哥张祖昌皱了皱眉头,无奈道:“大妹啊,我看这事儿你来说吧,生前三弟最疼的是你和祖玉,这事儿你就来定吧……我们大家都听着。”说完,二哥向周围扫了一眼,身旁的五弟张祖华和六弟张祖荣低着脑袋没有言语,显是同意了二哥的安排。
“好,”等了一会儿张祖秀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我就说了……三哥去世后,当着大家的面儿,我和二妹祖玉查了他的口袋,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两千多元钱……”
听到这里,张小强蓦然明白了六婶儿狄金花之所以不走的原因,大概在搜查张祖庆衣袋的时候,她就在那紧盯着不放吧!如今葬礼已定,接下来当然要谈钱的事,她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另外,我们翻了他的抽屉,又找到了一千多元钱……”张祖秀继续道,“再就是散放在桌子上的零星角票和床上的十块八块儿,总计是三千八百四十四元……另外,三哥是五保户,村里又补贴了一千五来办这事儿,所以一共是四千三百四十四元整……”
“你算错了吧,他大姑!”六嫂狄金花突然插言道,“是五千三百四十四元整吧?”诸人沉默,张祖秀冷漠地望了一眼狄金花。
“对,六嫂,”张祖秀道,“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你真是好算子!……我更正一下,总计是五千三百四十四元整!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