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就这些,再没有了,”张小强沉声道,“事情因我而起,谁让我逃跑了呢,我肯定要对此负责,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我懂规矩,我也不想让你们吃亏……但是,我的确只有这么多,这的确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不信的话,你可以翻……”张小强说着,就像小时候跟小伙伴赌气似的,主动将自己的口袋全部翻了出来,果然,每个口袋空空如也,比自己的脸蛋儿还干净。
张小强这才想起自己说过“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这话,在心里感到好笑,寻思这话怎么都顺嘴溜出来了呢。
“收起你的口袋,”小胡子道,“谁会天天装那么些钱在口袋里……你别说那么多了……那天晚上我们一生气叫了一车人来,又发烟又发钱的,一共花了一万多,你才给那么点儿,难道你真让我们赔上不成!”
“得了吧,”张小强道,“咱们都‘水贼过河,别使狗刨儿’……我就问问你们,我跑了的那天晚上,你们真找了一车光头散步全城来找我了?别扯谎了……我本来不愿意揭开你们,但你们非要不依不饶的……”
“什么!”小胡子道,“你不相信我们?……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打电话,一会儿就叫一车人来?那谁……老三,给他们打电话,赶快叫人来。”小胡子转身对抓领人叫着。
听到这些,张小强不禁暗笑,思维一不小心就落在他盖房时的那天晚上,张寿堂大闹屋场的样子上,当时的张寿堂也是那样,嚣张地非要他的儿子打电话叫一车光头来。难道全天下的小混混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么?然而,经过那么一闹,却将张小强闹出了一些对小混混的了解,闹出了一些胆气,使他学会了一些面对小混混的方式,还给他闹出了一丝丝面对小混混们玩世不恭的态度。
而此刻的抓领人明显怔了一下,才慢腾腾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大概忘了拨号便将手机放在耳朵上喂喂起来,让张小强简直怀疑他的电话是不是都没电了。
“好了,别叫人了。”张小强镇定道。
“怎么,怕了是吧?”小胡子道,“那就废话少说,赶紧拿钱来……那个……老三,放下电话吧。”
“是怕了,”张小强笑道,“我是怕你们再叫一车光头来,然后又发烟又发钱的会多赔上一万元……我不跟你们废话了,我再说一遍,我只有五千元,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你们要是愿意收着,你们就收着,你们要是不收,我也不想陪你们玩儿了,我现在就去工作……你们要是愿意陪我喝茶,你们就跟着我去,我那儿可有好茶!……你们看着办吧!”
“就是一万元!你要是不给,我们就真跟你喝茶去,天天跟着你!”长头发狠狠道。
“那好,”张小强作转身欲走状,“来吧,跟我喝茶去!”
“你敢走!”抓领人大叫道,“你不是玩儿我们吧,让我们花一万,你只赔五千!”
“做事留一线,”张小强面色阴鸷沉声道,“日后好相见!大家都是出来混的,都要互相给个面儿!你们要面儿,我也要面儿,大家要都有了面儿,以后不定啥时遇上,可能还会一块儿喝个酒……我想,你们不会非要将大家逼成仇人吧!真要那样,咱们就玩一玩儿……我将那五千元全都买成茶,请你们天天来陪我喝茶!……要把我逼急了,我就敢这么干!……到时候,我看看谁到底更狠!”
说完,张小强觉得豪情所至,再留也没啥意思,于是果断转身向公司走去,同时,放慢脚步等待着那三个中青年人的决定。
“好!”后面果然传来小胡子的叫声,“算你狠!五千就五千吧,既然大家都出来混的,别说我们不给你面儿!”听到这些,张小强满意地止住了脚步。
虽然折了钱,张小强却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他转过身,面上并没有骄矜的表情,而是表情严肃地来到三位中青年人的身旁,沉声道:“走吧,载我去取钱!”说完也不顾几位中青年的怔愣,便向他们的那辆破旧黑色汽车走去,打开车门便跨上了汽车,在关门前,仿佛听到长头发不可抑止的讶异声。
“嘿,我怎么感觉好像是我们欠他钱似的?”长头发感慨道,“你看他那个很叼的样子,我有点怀疑,那辆汽车就是他的!”只听啪一声脆响传入张小强耳中,似乎是那位抓领人在长头发的后脑勺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接着听见抓领人叫道:“闭嘴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长头发敛了狠性,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抓领人和小胡子,然后几人跨上汽车,抓领人手握方向盘,脚下猛一踩油门,汽车呜咽一声向前驰去,驶向最近的银行。
一路上,小胡子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断回头主动跟张小强聊天,张小强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因为事情已经圆满得到解决,所以不必再扮凶神恶煞,于是司机抓领人也不时回过头来,温言温语跟张小强交谈着,张小强均冷静以对。唯独坐在他身旁的长头发不言不语,仿佛感到紧张,有意跟张小强拉开一段距离,似乎害怕张小强会突然暴起掐他的脖子似的。
不一会儿功夫,汽车到达银行,小胡子和抓领人守在车上,安排长头发跟着张小强去取钱,仿佛害怕他会再次逃跑似的,令张小强不免感到好笑。我是个正派人,是会说到做到的,张小强心说。
张小强也不犹豫,直接到自动柜员机上唰唰取了钱,然后回去当着三人的面交到小胡子手上。这不能不防备,张小强想,倘若取出后当场交给了长头发,谁会确保他一定会承认钱数是对的,或者说是收了的?所以他当着三人的面将钱递给了小胡子,看着小胡子将钱点完收讫。
“好,有性格,”当收完钱后,小胡子转头对后座的张小强道,“这样吧,你也别下车了,我们也发扬发扬风格,就免费送你回去吧。”张小强说声谢谢,然后汽车如飞一般驶离了银行,很快到达公司,在分手前双方约定,明天早上八点钟在此地会合,拉张小强去市交警支队撤案取车。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提前一步在公司门口等待着,八点还没过,那辆熟悉的黑旧汽车如约前来,看来这群小混混还算有点专业精神。张小强也不谦让,在汽车刹车后拉开车门钻进汽车。他抬头看去,发现汽车里多了一人,多了一个更年轻的小毛寸,他上车后,小毛寸自觉地向里靠了靠,张小强安然坐定,其他三人点头打个招呼。
车在行驶中,那位小毛寸没话找话,表情严肃面向张小强道:“你就是那个肇事逃逸的车主?当时你为什么要逃跑?”
张小强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典型的在街上游荡的小混混的脸,又听他再次谈到肇事和逃跑,心中非常不悦,他在想,你们的专业精神哪去了?既然问题都解决了,钱都交了,说不定昨晚已被你们大吃大喝大赌再泡个妞儿都花光了,今天你还来跟我谈这事儿?难道想要我双份钱么!另外,你他妈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瘪三?到底懂不懂事?这里分明哪有你说话的分儿?
因此,张小强望着他的眼睛,认真沉声道:“钱都到手了,你还想跟我提这事儿!”小毛寸不悦,明显不悦,张小强看着他的一张脸,刚才还在扮酷,现在眼睛和嘴巴都扭曲了起来,他向后一靠似乎想要发作。
“算了,老四,不提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胡子转过头,向小毛寸摇手道。小毛寸看了看小胡子,没再说话,向后靠了下去。但张小强看到他的一张脸仍旧扭曲着,不服不忿。不过,他这表情让张小强在心里乐呵了一把。
是谁说的来?“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这种想法很贱,但很令人爽利。大家沉默,彼此藏着心思,仿佛在共同出席一场葬礼,不多时,汽车驶进市交警支队,在引导员的引导下,他们上楼,一块涌进之前跟张小强交涉的那名交警的办公室里。
“一场误会!全都是一场误会!”小胡子一脸谄笑,对办公桌后的那名交警道,“之前我们报了案,后来才知道对方是我二大爷的三外甥的小舅子……总之是亲戚,不是外人,论着他还得给我叫哥……现在好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今天我们销案。”
苦主要销案,本来要告的,现在不想告了,那么即使再清明的大老爷也没办法。于是那位交警抬起头来,严肃地应和着,然后为他们办理销案,并开具条子让张小强去两公里外的停车场取车。张小强不敢怠慢,在那伙小混混离开后,拿上条子便打的去了停车场交了停车费取出了汽车。多停一天,就多交若干钱呢!怎么敢不快速行动。
至此,一场肇事逃逸的风波完结已毕,当晚张小强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吴清韦。
车被扣留的当天,张小强便将此事告诉了吴清韦,吴清韦没有责备,相反给予了安慰,嘱咐他以后开车要小心。当决定要给五千元时,吴清韦也没有反对,她非常清楚自家的善,当然十分心疼这钱,但她认为凡是张小强做出的决定都是对的。
不仅如此,而且在张小强给钱后的当晚,她还将自己的一部分钱给了张小强,让他要将此事尽量做好,要将问题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不怕多花钱,但莫要横生枝节。这种种好处,令张小强心酸的想:“有你如此宽容温柔,我怎舍得横生枝节!”
每每想到吴清韦,想到这个世上的完美女人,张小强的一颗心便胀胀得、满满得,最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仿佛隐着一个开关,只要那处轻轻被触动,瞬间就会开启他眼角的泪腺、鼻端的酸涩。
张小强觉得,自己生而为男孩儿,一辈子是男孩儿,直到遇到了吴清韦,他才沐阳光、浴雨露,从而获得了成长的养料,慢慢地突破一张男孩儿的坚鞘,露出了一尖尖男人的生意。
“尽管受了一些损失,但那都是小事儿……”在听到张小强取出车来,从而将肇事逃逸一事抹平之后,吴清韦道,“只要没发生身体上的伤害就都不叫事儿……钱没了咱再赚,但花这些钱而买了一个教训也就值了……以后不仅你,我也要注意,在遇到无意刮蹭人家汽车事件后,要敢于正面面对,而不是逃避!也许逃避,比直接面对付出的代价更贵!……何况,逃逸是不对的。”
说完这些话后,吴清韦吻了张小强,嘱咐他不要再想此事,要记得早睡,然后吻了小尊元然后睡了。躺稳之后仿佛还不放心,还隔着中间的熟睡后小尊元拉过他的手,将其捂在了自己柔软的、足以让人软化放松的胸脯上。她向他微笑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这一个动作,突然将张小强拉入了无世事、琐事、烦事挂碍的天堂,如神仙一般在云中飘荡,令他烦躁的一颗心很快平静下来,使他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求享受她吴清韦的温柔即好。这种时光不要太长,最好是一千年!
灯熄了,吴清韦发出匀匀的呼吸声,想已睡去。张小强最后握了一把那团柔软温暖,然后轻轻抽回了手掌,然后他将握过吴清韦的手掌放在唇上,亲吻着那处掌心,呼吸着她吴清韦的女人香意,然后两串眼泪无声从两颊旁滑落,无声地渗进枕套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总感觉那种情绪非常非常复杂,复杂到根本无法准确为之定位。要说悔悟,是有;要说埋怨自己懦弱,亦有;要说愤恨于那伙混混,也有;要说是心疼钱财,更有;但更为可怕的是,他生出无限自卑的念头:面对着吴清韦的温柔美好,他觉得自己不配!他觉得自己身为天地间一个响当当的男儿,却无力维护吴清韦的更幸福,他深深感到对不起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团泥潭,那若菩萨般的吴清韦试图挽救,却被他渐渐拖入自己那无底深暗的泥渊。
这滑下的行行泪雨,便是一种虽为男子汉却生而无能的痛彻愧疚。并由此,使张小强陷入了沉思之中,只怕是今夜再难入眠。
“我为什么要逃走?我为什么如此轻率?将人家汽车蹭了,我为什么自己会认为无所谓?为什么会认为别人也会认为无所谓……”无眠中的张小强在深深地谴责着自己,“张小强啊张小强,果然是无经历,不成熟,你怎么会如此草率,如此无能!”
张小强记得,在付出五千元的代价获得那张可以取车的证明字条后,他内心愤愤不平,对着出租车上的一位中年女司机大肆倾吐着苦水,他在埋怨那群小混混的无赖、无情和嚣张、他在埋怨自己在听到交警的传唤后他便那么听话快速驱车前往(倘若不驱车前往的话就不会被扣下车了)、埋怨着停车场如何狠辣,停一天车竟要那么多钱。
之所以倾吐此事,是因为张小强的确憋闷,想找个毫不相关的人一吐为快,另外,他也想获得安慰,以通过获得别人的肯定而多少抵销一下自己的不平之气。在此之前他曾倾吐过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果然获得过那人的安慰,所以这次张小强在倾吐完之后,静静等待着那位中年女司机的安慰。
可等了半天,女司机并没安慰他,于是他不解,偷眼向那位专心开车的女司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