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辆黑车停在公司门口,张小强赶紧微笑着迎上前去,倒不十分紧张。那辆黑车停稳后,从上面下来三个神情剽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生得凶神恶煞一般,看到张小强后,也不多话,冲上前来抓住了张小强的衣领。
“你就是那个蹭我车的车主?”抓领人凶狠道。
“是。”张小强平静答道。之所以平静,是因为这事故与人无关,毕竟只是汽车的小刮蹭,事情并没有那么难办。
“蹭我车为啥跑了!”抓领人道,张小强能这么轻易坦承自己是肇事者,让他稍稍吃了一惊,仿佛为顽抗抵赖所准备的更厉害的表情和语气因用不上了而突然泄气,“说,你为什么跑?”
“当时我没以为刮了你的汽车,也没听到响声儿……并且我请几个哥们吃饭,着急要找地儿停车,所以就走了……”张小强微笑扯谎道,“我可绝不是逃跑……直到昨天早上我才发现车后尾有个刮痕,我还感到纳闷,那时交警支队的电话就来了。”
“得了吧你!”抓领人恶狠狠道,“满嘴屁话!说实话,那天你喝酒了吧!”
抓领人之所以问喝没喝酒,这是关键。当下,交警部门出的新的交通规则将酒后或酒醉开车入了法,是要严罚的,轻则拘留罚款、吊销驾驶证;重则判刑。所以,喝酒没喝酒是问题的关键。这可能也是这几个中年人闲着没事为了一枚硬币大小的刮痕而报警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张小强竟然生出了天意弄人的感觉:那天饭店内爆满,店家将桌子拉在外面,而这几个中青年人则正在最靠外的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距离他们两米这外,便是他们泊着的破旧汽车。他们的眼神可真好!唉!倒霉啊!张小强想,还好那天我没喝酒。后来又想到喝不喝酒已然无关,于是没来由一阵苦笑。
“没喝酒!”张小强平淡道,因为的确没喝酒,所以这话回答得理直气壮。
“真没喝酒?!”抓领人道。
“那时候我刚下班,我能喝的什么酒!”张小强淡然道,说着,他拨拉着抓领人的手臂,“放开吧,谈问题就谈问题,老抓着我衣领干什么!”反正我也不害怕,张小强心说。抓领人听到这话怔了怔,似乎在怀疑自己听没听错。也许他以这样的方式对很多人干过,那些人要么早吓得语无伦次,或者干脆吓尿了裤子。但眼下抓在手中的这个张小强似乎与其他人并不一样,这人眼神中竟闪耀着一丝丝傲气,也没有任何怯弱或害怕的意思。
“你!”抓领人道。但他只能表示无奈。
张小强明白,这些人固然凶恶,但他们绝不敢首先动手,倘若动手的话,那么问题便从汽车的小小刮蹭事件转嫁到无故殴打他人的民事或刑事的事件上来。从这些人的穿着、态度上,张小强大约可以看出这些人的行业:只怕是街头上的小混混,靠催钱要帐度日,并偶尔守株待兔个机会讹个人。这种人,依靠的便是时间上的优势,跟人耍无赖,并以自以为看透人性的小聪明对他人施以压迫。因此他们惯常的手段是:先表演凶神恶煞,将对方骇得六神五主、惊慌失措,然后乖乖缴械投降,落入他们的掌握之中。
但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身高只是个二级残废、举止动作分明一派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为何就不吃我们这一套呢?难道他有什么能量?或有背后的能量所支撑?所以面对这种滚刀肉,再厉害的屠夫也没办法,看来用首先压服、然后制服的方式不能适用。这时,因看到第一步无法奏效后,身后有一个小胡子中年人走了过来。
“老三,放开他吧。”小胡子中年人对抓领人低沉道,“看来这个年轻人像是在解决问题,而不是在逃避问题。”抓领人听到小胡子的话后,狠狠地一甩手,松开了张小强。多么像电视剧中的桥段,张小强暗道,同时暗笑了一下。
“你是做啥的?”小胡子中年人问张小强道。
“程序员。”
“做什么?什么猿?”小胡子皱眉道。
“程-序-员,”张小强一字一顿解释道,“是做电脑方面的软件的……不是什么类人猿的猿。”
“哦……”小胡子沉吟道,下意识看了看张小强背后的公司门首,转而又问,“那你是为政府部门工作,还是为企业?”
看到没?来了。听到小胡子问这话后,张小强心底闪过这个念头,在准备解决问题前,先要问一问对方有什么背景,然后酌情进行处理,大约是街头那帮开着一辆破车的小混混通用的方式。这就像是在初中上学时,个子高的想要欺负个子矮的,首先要向别人打听一下那个个子矮的同学到底有没有哥一样。有哥就结交他,没哥就往死里揍他!
想到这里,张小强又暗笑了一下,他想着要不跟他们弄个恶作剧吧,就说自己是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亲姑表表弟,这招肯定好使。但张小强犹豫了片刻便决定放弃,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另外,他觉得自己是个诚实的人,通过欺骗别人达到某种目的是不好的,而且,他也想看看在自己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对方那几个中青年到底拿自己怎么办。
明知道这很危险,但张小强有股强烈的好奇心,非想要看看那几个中青年人如何一步步展露丑态。
“为企业。”张小强认真答道。
“那……你这企业是什么企业?”小胡子问。
“你是想问我的企业有多大规模?在市内、或省内、甚至在国内有多大的影响力?”张小强微笑着说,“没有,我们是小企业,二、三十个人的小企业,只够温饱而已。”不知怎得,如此坦承自己的不堪背景,却令张小强非常得意,他很欣赏自己的回答。
听到这些回答,并看着张小强认真而善良的面孔,那几个人终于确认了面前的这个毫无惧意的年轻人根本毫无背景,只是个傻大胆儿!要弄得好了,这样的人恐怕是块儿真正的肥肉。因此,旁边站着的另一个长头发青年人凑上前来,逼视着张小强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要逃!”长头发面色狰狞,狠狠道,“你又没喝酒,况且只是轻轻蹭了一下,你为什么要逃!……你知道么,我们都是讲理的人,倘若你当时下来,哪怕跟我们道个小歉,也许一分钱也不用花,这事儿也就了了……但你为什么要逃!……看到你逃了,我们很生气你知道么!你知不知道,我们非常生气!……我打个比方,倘若你站在路边等车,这时候突然一辆车开过来,咣一下把你撞倒然后却加油门跑了,那我问你生不生气?你究竟生不生气!”
“生气。”张小强以满脸无辜的表情认真答道。
“是!”长头发叫道,“我们非常生气!于是你开车跑了之后,我们气得饭也没吃,酒也没喝好……本来我们那天心情挺好的,正为一个哥们庆生,可是让你这么一闹,我们所有人没了心情,我那个过生日的哥们想死的心都有了……知道为什么么?在我们这行有个天大的忌讳,那就是,如果在生日那天遇见哪怕一件倒霉事儿,就会永远倒霉!会倒霉一辈子……你知不知道啊!”
这位长头发显然表演得过于投入,因此,表情除了过度紧张之外,还满嘴唾沫星子乱喷,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打着张小强的前胸,似乎恨不能给他戳个小窟窿,令张小强节节败退。
“你的指头疼不疼?”张小强看到自己倘若再往后退,就要退到公路中央了,这显然很不安全,于是他盯着长头发的眼睛认真问道。长头发听完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歪着脑袋无言地狠狠点指了张小强几下,然后转身退回到路边石前。张小强看看左右的汽车,也赶快回到路边石前。
“你知不知道!”长头发回头继续点指着张小强叫道,“我那个庆生的、最好的朋友要倒霉一辈子了!我们这行……所以,那天你逃跑后,我们谁也没吃饭,开着汽车就找你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跑遍了一整条美食街,都没找到你……你知道么!要是那天让我们碰上你,我们正在气头上,哪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先砸了你的车,然后再找到你,然后一拥而上把你揍在那里。”
幸亏我的车开到了两公里之外的公司。张小强此时幸运地暗想道,不管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却的确令人害怕。
“也幸亏我们没找到你……”长头发继续道。
“对!幸亏没找到你!”抓领人和小胡子沉声附和道。
“要是找到了你,恐怕我们就要坐牢了!”长头发狠狠道,“我们一看没找到你,就各自打电话叫了一卡车人,叫了一卡车光头,然后将你的车牌号发给了他们,让他们散开到周围的小区、街道、商业街,甚至公园我们也搜了,就为找你的车,最终还是没找到你,我们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知道么?那一晚包括出动卡车、买烟、为他们发钱就整整花了一万多元!……一万啊!”
听到这里,张小强不再那么镇定了,因为对方提到了问题的本质,那就是钱。而这是张小强最害怕的事,因为他没钱!在之前,张小强曾天真地想过,就那个铜钱大小的车漆刮痕,事发之后随他们要,也不过二百元钱的样子,那咱就大方大方,给他们一千不好么?但现在他才知道,对方不是小孩子,不是一根火腿肠就能填饱肚子的事儿。
本来张小强想: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就不叫事儿!但现在问题是: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于是,张小强想着自己卡里仅有的五千元钱再也淡定不了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每个人各显其能,而对方的那个柔弱书生却似乎油盐不浸、胸有成竹,眼神里闪着傲光,但现在听说提到钱,那个书生的眼神却开始犹疑不定,仿佛精神的巨石在此刻在碎裂摇动,被那几个中青年人真切地看在眼中,以为抓住了这位书生的终极弱点,于是当然不能放松,反而持续加大了猛攻。
“你说?怎么办!”小胡子中年人向前一步道,“我们前前后后花掉的一万元钱怎么办?”张小强面部纵然抑制着紧张,脚底却在节节败退之中,他无意识地慢慢向公路中间退去,仿佛下意识地想被某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上,然后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中青年人如何惊慌失措、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那个抓领人却紧走一步上前,再次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到了路边石的路面上,就怕他会再次逃跑似的。
“你说怎么办吧!”长头发厉声再次道。
“事情是因你而起的,”抓领人道,“车是你蹭的,逃跑也是你进行的,车我们也损失了,气我们也生了,钱我们也花了……车损失就算了,生气我们也不计较了,但这钱我们不能白花……所以你看着办吧!”
张小强仍在迟疑,他的脑子快速翻动着,想着可能的对策,也想尽量拖延时间,想将对面这几个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拖到消散。但他没想到任何对策,对面那几个人是完全得理不饶人的角色,都狠揪着张小强的小辫子不放。就仿佛他们在快要被洪水淹没之前,好不容易双手乱挠而一不小心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不管救不救得了自己,反正就是抓着不放。
“你可以换位想想,”小胡子上前道,“倘若你被人蹭了车、跑了人、生了气、花了钱,你会怎么办?……所以,你得赔我们这个钱,要是不赔的话……我们知道你的电话,知道你的公司……当然,我们也不打你,也不骂你,我们没事儿就天天呆在你公司里,陪着你喝茶度日子。”
要命啊!真是要命!张小强暗想道。当然,他倒不是怕有人陪他喝茶,而是,他如今并不是单身一个人,身后还有朋友、亲戚、妻子和女儿呢!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脸面,但他的确在担心吴清韦的安全,哪怕是一丝丝毫无实质的语言威胁。他觉得她比自己更重要,她就是他的心、她就是他的命。倘若他受到伤害,他可以承受,但要是她因此而受到伤害,哪怕是言语威胁,他就会感到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真的!在这种信仰或信念面前,自己的生命简直竟然可以低贱到最其次。所以在涉及到吴清韦安全的问题上,张小强完全失了分寸,失去了赖以顽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也失去了理智,他竟然没想到对方那几个混混就连他也不肯伤害,怎么会伤害他的家人?但他绝不敢冒这个险,绝不!
哪怕对吴清韦有用言语上的一丝冒犯,张小强都觉得那是一种对神圣的玷污!那是绝不能容许的。张小强绝不能容许如神般的吴清韦看到面前这几“粒”渣滓!绝不能!
“好吧,我给钱!”张小强截断面前几位小丑那喋喋不休的言语,挥手沉声道。那几人登时住了声,甚至诧异地望着他,之后仿佛回过神来般,期待地望着他。“但不是全部,”张小强望着那双双期待、冒着亮光的眼睛说,“我只给五千元!”
“不行!”那几位“木雕泥塑”又仿佛突然活过来一样,纷纷道,“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花了一万元!难道剩余的五千元你还要我们赔上不成!不行!这坚决不行!”
“因为,”张小强道,“我只有五千元!……我不怕你们笑话,我真得只有五千元!你可以从我开的那辆小破车上面、或者从我的衣着或气质上就可以看出来了,我绝非有钱人……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父辈世代务农,我母亲有类风湿病,一个月要花四千元,我才刚刚盖了房子,我还有一屁股债,本来那卡里的五千元是准备还债的……”
“那也不行!”几个混混大叫道,“你说破大天也不行!我们绝不能像傻子似的赔上那五千元钱!你要是不给钱,我就再叫那一车光头来跟你辩辩理……你真要是没有,你肯定有亲戚朋友,你可以给他们借一借……”
“刚才我已经说了,”张小强冷静下来,低沉道,另外,他也开始暗暗后悔为何非要像个傻子似的,非要看看对面这几人怎么耍宝,现在为此后悔不迭,“我娘有病,我刚刚盖了房,我还有一屁股债……也就是说,能借的我已经都借到了,再也借不出来了!”
“那也不行!……”几人仿佛看着被煮熟了的鸭子要飞了一样大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