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们明天就要装饰么?”张小强问。
“不,”张祖亭答道,“没时间装饰了,还有几个急活儿在催我呢!等我的工人们睡一觉然后就开拔了,到外村去盖房。”
“叔,那这样扔着不好吧?”张小强担心地问,“外墙面没抹好之前,我总是不踏实……只要一天不抹好,就像在向众人宣示这是刚盖的新房似的,就好像在挑衅,我会睡不着觉的。”
“不要过于担心,年轻人,”张祖亭道,“只要上面有楼板了,哪怕是漏的,这也算是座房子了,而没封顶之前,只能算是墙头……所以你不要害怕了,他们虽然能踢墙上的大砖,但无论如何不会上墙把楼板给掀下来。”
“可是……”张小强犹豫道,“总感觉压力太大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张祖亭道,“那几个急活儿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总不能给人家晾着,他们盖房所面对的形势严峻程度绝不比你差,我总得有个交待……”
“叔……”
“我也不容易,理解一下吧。”
“……好的,叔,你可快返回来。”
“嗯。”
此事决定后,张祖亭挥挥手离开了,张小强茫然地转了两圈,看着太阳的光线从东方的重重屋顶上弥漫过来,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屋场的一切都暴露在世人眼中。收拾好了应该收拾的东西后,张小强在张寿堂开门前疾速返回家去,他实在不想碰到他,一是感到尴尬;二是感到恶心。
回家后,张小强疲倦地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上午,姐姐张玲儿来访,张小强跑去集街上的小超市购买了许多礼品,然后安排姐姐替自己一一给旧屋场的四邻送去。总之,盖屋是件大事情,没有邻居的帮忙是不行的,比如用了西南邻洪洋娘家嫂子的铁锹,获得了西邻陈祥的关注(陈祥虽在城市里生活,但老母亲尚在村里的旧屋里生活,这周正好轮着他来陪床),全程用了西北邻陈青家的自来水,用了北邻张全太家的电灯和器具,用了东邻张洪海娘家的竹梯。
姐姐张玲儿没钱可以帮助张小强,但她腿儿快、性子爽直、谁的家都能进得去,所以姐姐欣然前往,办这种事仿佛将一枚鸡蛋从一个篮子里取出来放进另一个篮子里一样轻松,不一会儿的功夫,上述的邻居家都根据不同的贡献和受骚扰程度而分发完了不同的礼品,张玲儿仿佛一阵风一样微笑着返回了张小强家。
最后,张小强将之前送给张寿堂又被他退回来的那箱酒开封,从里面取出两瓶酒来装入一只方便袋,举向姐姐道:“最后再跑一趟吧,送给我们亲爱的张寿堂叔叔。”
“什么?送给他!”张玲儿瞪大眼睛叫道,“凭什么送给他?你盖房时,那家伙不仅不帮忙、不贡献、不关注,反而处处捣乱、时时捣乱,弄得房子差点就没盖成……你看,你的头皮大概还没完全结痂吧?你还送他酒喝?依我看,给狗喝都比给他强!”
“狗不喝酒,”张小强道,“还是送给他喝吧……不管怎样,我的房子是盖起来了……倘若那天晚上,即使我将头砸破,将砖头砸碎,他要是非跟我杠下去,我也不能真杀他全家……所以,还是得感谢他放了我一马,使我既没有盖不成房,也没有因此而自杀……姐姐,给他吧,快送去吧。”
姐姐张玲儿不再反驳,而是很认真地听取了张小强的意见,提着两瓶酒转身就走,赶向张寿堂家去。在这点上,张小强觉得庆幸,因为他这个姐姐尽管吃凉不管酸,但十分尊重和支持他,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并没有额外的要求,因此让他感到踏实、舒服、轻松。
真正的家人,应该就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急促的鞋底敲击硬化路面的笃笃声,从敲击的节奏听,是姐姐张玲儿无疑。张小强这么想时,姐姐仿佛一阵风一般刮回到屋子里。
“送给他了,”接着屋子里响起欢快的、爆炒黄豆般的话语夹杂着笑的声音,洋溢着姐姐张玲儿完成任务后的得意,“他刚好在家,正要出门呢,被我截住了……起始送他酒他还不要,被我硬塞到他怀里我就跑来了。”
“好!”张小强举着拇指赞道,“各人一段才,每个人总有某个方面的才能可以发光,姐姐你的好处便是性格直率、出入无忌……”
“这是我的本性,算不上什么才能,”姐姐笑道,“从小我就这样,东家借韭、西家借葱都是我的事儿,你从小就怎么也推不出门去,让你出去借个东西简直比喝草药都难……当然,你有你的长处,比如盖房的组织计划、筹钱啥的,我就弄不了。”
“还是说各人一段才,”张小强低头道,转而他想起看过的古书,其中有一段文字就描述了人之所短所长,于是就想掉个书袋说,“古代春秋时,齐桓公想拜管夷吾为相,管夷吾拒辞不受,他说,‘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君必欲成其大志,则用五杰!’这‘五杰’就是指的分别在某个方面有特长的五个人,包括善于辨辞有外交才能的隰朋;善于垦荒辟土、地尽其用的有农业才能的宁越;还有战无不胜的军事家王子成父;有诉讼管理才能的宾从须无;还有敢直言犯谏的东郭牙……只有这五个人被任用了,管夷吾才接受了相国之职……这件事充分说明一点,那就是任何人虽有缺点,也都有长处,都能发挥出各自的才能来。”
这些事情姐姐张玲儿、母亲李芹儿当然听不明白,但是听到每个人各有才能,都满意地笑了。原来我们都是有用的。
“可是,”张小强娘李芹儿叼着烟卷笑问道,“我怎么没发现我有什么才能呢?现在老了,更是天天坐在家里抽烟喝茶、毫无用处,反而成了你们的累赘。”
听到这话,张小强低下头来,本来热情洋溢、指点江山,像注满一腔豪迈的一只气球般的他仿佛被扎了一针,释放了所有豪迈然后粘到地面上。张小强知道,他娘是想听他说一句她非常想听的一句话:“娘啊,谁说你没有用处……你存在,让我们感觉家就存在……这样,即使你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我们每次回到家里,看到有人,看到有光,看到有热水热饭,就会立刻产生出‘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温暖的岸’的感觉!”
但这话张小强说不出,不知怎的,这些话就像恰好卡在胃部,令人吐不出、咽不下,然后令他有点恶心、有点尴尬。
“你只有多运动运动,就算帮我们的忙了,”张小强最终抬头道,“你运动起来,血脉贯通,身体就有向好的可能,也不会积累成病了,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不至于病到住院,就不再是我们的累赘了。”
显然,这话不能使他娘满意,因为张小强在说完这话后,看到他娘的脸色明显不悦起来。
“我还运动?”李芹儿将背向后狠狠一靠,然后挥舞着自己的右臂叫道,“我运动个屁!你知道我多大年龄了,又患上这该死不死的风湿病!我怎么运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咋运动!”
“我说的运动,不是让你去锻炼田径争奥运冠军!”张小强也不悦道,“我说的运动是即使你躺在床上都可以做的运动……我不是说过一遍了,至少一百遍了,你听了么?你为什么就听不懂?我让你去野外万里跑了么?我让你举铁饼了么?……我只是让你没事儿少抽点烟、少喝点茶,然后即使坐在椅子上,你只要连续做类似的护胸运动一百下、上举运动一百下、出拳运动一百下,伸腿运动一百下……这些难道你做不了么?……别小瞧这些运动,你只要能坚持,身体就会向好处发展,不会再进行恶化下去……这些你怎么就做不到?你真得做不到?”
“我抽烟都多少年了,我从十七岁时贩烟叶怕在车站睡着被人偷走就被迫抽烟提神,到现在都抽了五十年了,早抽成了习惯,你却让我不抽烟?”李芹儿叫道,“另外,我喝茶也喝了四五十年了,一天不喝两暖瓶水根本就过不得一天,你却让我不喝水!不抽烟、不喝茶?一辈子的习惯了,要是戒了会出毛病的,那我干脆死了算了。”
“我知道你十七岁贩烟,从而养活一家人劳苦功高,你不必再重述,我耳朵早已成茧!”张小强叫道,“另外,我再次重申,我不是让你戒烟、并非让你戒茶,我是让你少抽也就两根烟、少喝也就两杯茶,然后用省下来的时间做三百下上肢运动、和一百下下肢运动,OK?我说明白了么?你能听懂么?”张小强指着自己的脑子提高声音叫道。
“你看,把小强急得,连英文都用上了。”姐姐张玲儿在一旁笑道。但张小强实在笑不出来,相反,他有种摔杯砸碗的冲动。
“好!”李芹儿叫道,“我现在就做!”于是她伸出双臂,赌气似地向前乱伸着,捶打着面前由烟气和水气交织而成的云雾。
“唉!随你吧,你爱做不做!身体是你的,我犯不上为此争吵,让你也生气,我也生气!”看到他娘这种赌气的乱挥乱舞,深切了解他娘性格的张小强知道他娘一定不会坚持下去,因为他娘根本不信他,也不信病由不运动而得。在她心目中,病因是天之所降,并非个体不运动、不爱惜身体的原因。
“嗯,”他娘李芹儿以战胜者的姿态笑道,“你早该这样了!”
张小强无语,他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将思路重新转回到盖房上来。“嗯,这下好了,这下所有的情分暂时都了了,可以开始考虑之后的房子装饰事情了。”张小强叹道。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笃笃的急促脚步声,张小强回头望去,看到张寿堂手里提着之前送他的那两瓶酒踏进了屋子,张小强慌忙站起身来,望了一眼他手中的酒盒迎道:“叔,你这是咋了?这是我孝敬你的,你怎么又给送回来了?”
“没事儿你送我酒干啥!”张寿堂面无表情道,“再说了,我又不喝酒,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么,我喝酒差点打死人才戒了酒的……另外,我即使喝酒,我也要喝好酒……我家里不是没酒,有的是茅台、五粮液的,这种酒说实话,我真看不上眼!……这种酒我不会收的,我又没帮上忙,要是收了你的酒,还得欠你个大人情……”
你当然没帮上忙,这倒是大实话!而且还他妈帮了大倒忙,张小强在心里说。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另外,他当然不能向张寿堂感谢他终于放了自己一马,只好将那两瓶酒推来让去:“叔,给你你就收着么!你老侄儿几何间能送你两瓶酒呢?你看,你这么推来让去的,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懂酒,不知道酒的好孬,但我的一颗心是真诚的……叔,不信你摸摸看,里面流淌着滚烫的鲜血!”
说着,张小强将张寿堂的右手拉向自己的胸脯,张寿堂赶忙抽开:“小强,不管你真诚也好,热血也罢,这酒我还是不能收,你也别多说了,我是说不过你……酒我就给你放在这儿了,再见!”说完,张寿堂将酒重重地墩在脚下的地面上,然后转身匆匆离开了张小强家。望着张寿堂离去的背影,张小强感到既好笑又得意。
事后,据说张寿堂还酒回家后向他老婆抱怨道:“哼,狗日的张小强说得天花乱坠,到末儿了竟然拉着我的手摸他的一颗心……哼,他以为他是小燕子赵薇么!”
“摸他的心干么?为什么要摸他的一颗心?”他老婆疑惑道,“好啊,难道你想摸小燕子赵薇的胸脯?你这个老不死的!”
“我就是随便说说,”张寿堂梗着脖子道,“哪能真摸得上!……再说了,我就真想摸她的胸咋了?咱俩都快六十了,难道你还想跟我离婚?”
“都快入土了,还离个屁婚!”他老婆道,“唉,不知不觉都这个年龄了,就是想让人摸人家也不屑摸了!”
“知道就行!”张寿堂叫道。
就在张寿堂老两口在家里互相开着玩笑时,张小强正在家里意气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