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堂当然不肯罢休,他既然宁愿舍了温暖的被窝大冷天的出来阻闹,当然不能轻易退却,因此不断想挣脱张小强握住他双腕的双手。张小强迫于形势,体内陡然丛生了力量,紧紧握住张寿堂的手腕不放,以近乎乞求的声音呼唤着:“叔啊,叔啊,别闹了,我求你了,房屋马上就要封顶,工程就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重车经过你的门口了……叔啊,放过我吧。”
但张寿堂听不进去,他疯狂地挣脱了右手,在张小强握住他左手的形势下,将右臂横过张小强的肩头,戟指着屋场的工人们大声喊叫着:“你们都给我下来……吊车司机,你也给我下车,赶快的,倘若你想要命的话,你就停了施工,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命!”
区区外地的工人、外镇的吊车司机,当然不会强横到为了干个小活儿而白白丢掉性命,也不会傻到会因愤怒而一拥上前摁住张寿堂,然后打服他。于是他们迫于张寿堂的赤裸裸的威胁,乖乖地停了工,有几个工人虽然没下墙,但站在墙上犹如一座雕塑,沐在寒风中不敢动弹。
看到如此情势,张小强无奈地松开了张寿堂,因为阻住张寿堂已经没有了意义。得以挣脱张小强的张寿堂仿佛跃跃欲试的挣脱了缰绳的大叫驴,撒欢躁动地欲要向一群母驴狂奔。
张寿堂挥舞着双臂大叫着制止了建筑工人的动作,然后疾速奔到吊车前,拉开车门将司机一把拽了下来,大叫道:“让你下车你咋不下车!信不信我一拳捣死你!”
吊车司机慑于淫威,用双臂挡住头部没敢反抗,当他抬起头来时,忽然欣喜叫道:“啊,张寿堂,原来是寿堂啊,好朋友了嘛……”听到这话,张寿堂低头看去,认出吊车司机原是曾经在一块干过活的伙计,两人关系还算过得去。
但张寿堂没有当场认亲的任何表示,也没有表现出蓦然见到好朋友后的夸张惊喜表情,而是冷冷地抬头,然后放开了那位吊车司机,将他扔在一边再也不理,任凭吊车司机站在一旁慨叹唏嘘,之后张寿堂左奔右突、前蹿后跳,对着建筑工人们咆哮着,制止着他们的动作。无奈之下,张小强拨通了张祖亭的电话。
此时为凌晨两点半,正是人们熟睡中最甜蜜的时刻,这时候睡意正酣、美梦最香、被窝最暖,这个时刻,无论谁被电话吵醒,都会十分不悦,甚至恼怒。
但被电话吵醒的张祖亭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和恼怒的语气,或许他把不悦和恼怒有意压下去了,也或许他作为一个建筑工头,只怕经常会遇到这种问题,因此早已习惯。“怎么了,小强?”被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张祖亭并没有惊慌或尚不清醒的语气表现,反而像一直没睡,随时在等待着电话的响起。
张小强听到问话,把屋场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讲述了一遍。
“这个狗日的,”听完张小强的讲述,张祖亭下意识咕哝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个张寿堂就是这样一个人儿,随时喜欢炸刺儿……你别管他,随着他闹,也别呛他的肺管子,等到他啥时候闹够了,他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可是,”张小强忧虑道,“我实在等不起啊,吊车在等待,你的建筑工人也在等待,最关键是,他这一闹能响大半个张家村,说不定啥时候那几个年轻人听到动静就跑来了……那咱们就全功尽弃了!你还是来趟吧,叔,也只有你才能治得了他!”
“即使我去,也无济于事,”张祖亭道,“听你这么说,我看张寿堂那狗日的已经疯了,已经逮谁咬谁了,我去也得打仗,要是把他打出个好歹来,他再打电话告派出所,把我也赔了进去,那咱们更全功尽弃了。”
这话在理,张小强无可反驳,也表明了张祖亭不会插手此事了,因此他感到绝望。“那,叔,就只有由着他闹这一个办法了么?”张小强无意识地嘟囔道。
“还能咋样?”张祖亭语气里不免略带嘲讽,“难道让你那个瘸腿娘拄着拐棍去抱着张寿堂不散伙,然后你们好腾出手来上楼板?……或者,让你爸爸上屋场,好好跟张寿堂理论理论,问问他为什么不让我们施工?”
开什么玩笑!听到张祖亭叔略带嘲讽的话语,张小强心头闪过这句话语。在这么寒冷的凌晨夜里,让我那个类风湿瘸娘拄着拐棍一步三摇到屋场?当然,她一定能走到屋顶,但依她的速度,那得等到早上八点以后了,届时,黄花菜早都没有了。而要让自己亲爱的父亲移驾到屋场,更别说要跟如豺似虎的张寿堂谈谈了,那除非由四个警察持枪上铐才能押他过来,否则,即使他张小强哭破鼻子他也不会过来的。
他太害怕张寿堂了。张小强理解那种恐惧,那是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空虚感觉,那是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所以,宁可将他父亲张祖华押来只会瘫软到地上出丑,倒不如他自己在屋场反而壮烈爽快。
因此,张小强的绝望又加了一层,直到彻心彻骨。这感觉毫无支撑,仿佛被一支利箭镂空了心脏,是种冰冷、枯竭、窒息般的感觉,直到恐惧到忘却了什么是恐惧,直到绝望到忘记了什么是绝望,然后感到生命已然麻木、并毫无意义。
张小强站在红砖砖垛一侧的阴影里,望着跳梁小丑般的张寿堂,他闭了眼睛,从胸中暗暗升起一股狠戾,他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一个画面:他抄起一块砖头,然后疾速跑上去,狠狠拍在张寿堂的泥丸宫上,然后再拍向自己,与他同归于尽。
这个画面尽管雄壮、完美,但是不好。因为张小强尽管那么不愿意活,但不想死在张寿堂这个他所认为的狗杂碎身上,因为太不值得。
但是,张小强觉得,倘若一旦与张寿堂动手,自己就输了。曾经是谁说过的:不要愤怒于敌人,那会失去判断力。
张小强不想失去判断力,不想死在张寿堂身上,并想兵不血刃地解决争端,并盖好房子。那么,他就不能对张寿堂动手。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这时,张小强突然爆发出体内的洪荒之力,但见他站在红砖砖垛一侧,猛然伸出右臂,戟指着蹿上跳下的张寿堂怒吼道:“张寿堂,我操你亲娘!”
这声音骂出后,在寂静的凌晨夜里具有非凡的穿透力,吓得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不敢吠叫,覆盖了大半个张家村,令远处的各色狗们此起彼伏吠叫起来,仿佛一声定身咒,定住了屋场上的建筑工人们、吊车司机和拉岩板司机、还有之前狂躁乱舞的张寿堂。
张寿堂定住身体,艰难地转过头来,眼神迷惘地望着张寿堂。不等张寿堂反应过来,张小强继续叫道:“张寿堂,我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什么百般阻挠我盖房?……张寿堂,现在我就告诉你,这房我盖定了,村里挡不住我,你更挡不住我!……张寿堂,这次盖房我没有错,整个事件完全是你在挑衅我的,我一直认为你是长辈,想卖你个面子,已经忍你很久了……张寿堂,从现在起,我不忍了,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改错机会……从现在起,你要是再阻挠我一步,我就杀你全家!”
说着,不等张寿堂脸色巨变,张小强抄起身旁的一块红砖,毫不犹豫地、爽利干脆地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头上,啪!砖块四分五裂,一股鲜血从张小强额头唰然淌下。之后的张小强再不言语。
但这不言语胜过千言万语,表明了某种态度。所有人被震在当场。张小强如一尊泰山,稳稳地立在红砖前的阴影里,衬着满脸上的鲜血,宛若凶神恶煞。
“张寿堂!你他妈赶紧给我滚开!”张小强叫道。
是谁曾经说过的:对别人狠,只能当打手;对自己狠,才能当老大。
随着张小强这声大声地叫骂,奇迹出现了,张寿堂望了望张小强,又望望周围的人群,面现尴尬之色,然后举手想分辩些什么。“给我闭嘴!”张小强怒吼道,“赶快滚开!”
张寿堂再无言语,顿了片刻,然后乖乖地离开了屋场向自己家走去,在大门口,他转身对着张小强的背影道:“张小强,算你狠!”然后推门进去,然后门被关闭,一切都消失了。
真是无聊狗血的剧情!张小强背着张寿堂想道。然后他抬头对着屋场的众人道:“我请你们来不是看热闹的,赶快干活儿!”
此话一出,定身咒随即解除,人们仿佛突然清醒一般,纷纷活动起来,有人上墙、有人跨进吊车、有人跑向楼板车就位,一切有条不紊行动起来。这时,张小强才感到头部剧烈疼痛起来。“妈的,演过头了……难道还得进医院么?”张小强摸了摸没血的部分脑袋。
不过,他没时间进医院,这个点儿诊所也不会开门,于是张小强掏出卫生纸胡乱擦了擦血,硬撑着站在那里,望着忙碌的工人们。此刻的工人们不像往常一样抽着烟卷、开着劣质的玩笑,边谈边干,他们此时仿佛上紧了弦,既不抽烟、也不声张,仿佛沉默的机器人,在极有效率、极为默契地配合着、工作着,俨然严丝合缝的流水线。
这难道是拜我流血的脑袋所赐?张小强有些隐隐骄傲地暗想着。
之后的事情进展顺利,工人积极、司机配合,众人各显其能,一块块楼板如一块块拼图,被轻轻巧巧地吊离地面,悠上墙顶,然后平整铺下。一展展、一张张,空中的楼板宛若平地般向前伸展着,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刻,房屋全部封顶。直到此刻,站在下面的张小强才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几位工人纷纷跳下房顶,聚拢到张小强跟前祝贺,并关切地问候着他已经止血的脑袋,吊车司机和楼板司机也聚到面前,将张小强递过来的款子取在手中,满脸欣喜地跨上汽车离开。之后,建筑工人们帮助张小强整理了现场的器具和砖块,然后跟张小强告别,回去睡觉。最后,整个屋场唯剩一人。
张小强并不着急,他站在树上悬挂的莹灯下,沿着新房子绕转着,时不时抬头望向青灰色的墙砖、整齐的砖缝和屋顶袒露的岩板,仿佛一位刚刚战胜一场剧烈战斗的将军,在巡视着战场,心中油然而生出复杂的情绪。
“这就成了?”张小强不相信地问着自己,“这么说,我做到了?”在一瞬间,他似乎忘却了这连日来遭受到的恐惧、疲惫和压力。这压力突然消失,竟让他不适应、不自在起来。之后,心底慢慢升起成功后的欣喜、成功后的骄傲得意。
我做到了,我能行的,就知道我能行!张小强内心充溢着某种骄傲的情绪想道。这种情绪仿佛某种润滑油,在润滑锈蚀冰冷的机器般温暖、滋润着他的全身,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事。
张小强在落成的新屋下徘徊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直到热血慢慢稀释、降温,他才感觉到有些冷。是的,毕竟是正月里的天气,寒风依然凛冽,而他也快被冻透了。张小强打了个冷战后不再迟疑,迅速取出横在旧屋地基一侧的长竹竿,高高举起将那盏灯从树上挑落,然后收进旧屋,锁好屋门,最后望了一眼屋场的新屋与旧屋,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回家去。
尽管已近凌晨五点,但张小强依然被心底的热血蒸腾着毫无睡意,尽管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他的一颗心仍翻腾着热血,一颗脑袋里奔腾着数不清的念想。直到脑袋生疼起来,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才沉入梦乡中。然而,也不过睡了一个半小时,张小强便蓦然惊醒,起身洗了把脸,便赶到屋场。
今天还要收拾一下,准备为屋子做装饰呢,为屋顶上石子、涂墙、铺地砖,还有一系列的艰苦工作。当他来到屋场后,发现张祖亭早已站在新屋下转看着。张小强问了声早,然后同他站在一处开始闲聊,聊了昨晚施工的情况、张寿堂的情况和自己头破血流的情况。
听完这些后,张祖亭以敬佩的眼光望着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张小强似乎在听见他说:“小伙子,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