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又一轮换届选举开始了,表面上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的村子里暗流开始涌动,比上一届选举前的动向更为汹涌。
一夜晚饭后,张小强看到父亲张祖华接了个电话,接这个电话时语无伦次,疑惑又紧张,期待又犹豫。放下电话后,张祖华心神不宁,无意识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似乎压了压惊,平复了一下呼吸。
看得出,也在假装镇定。
“谁的电话?”张小强问。
“没啥事儿,你别管了。”张祖华粗暴地拒绝道,然后他站起身来,“你们在家里吧,我出去一下。”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去。
“肯定有啥事儿,”张小强对他娘李芹儿道,“长到这么大,我从没听过爸爸在出门前要跟我们‘汇报’一下……他语无伦次了……”
“管他呢!”李芹儿道,“天天不是去东家,就是串西户,就那点叼事儿……假装自个儿会讲笑话,天天被人家刺挠,也不嫌脸红烧得慌!我也不屑说他,说他就吵架……算了,该干啥干啥!”张小强懒得言语,便跟吴清韦靠在大炕边,手挽着手看电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十几分钟后,屋门突然洞开,有人闯了进来。大家向来人望去,却是张祖华,大家惊讶地望着他。“怎么来家这么早?”李芹儿语气中透着讥诮,“不到半夜你咋舍得回来?”
张祖华这次没吵架,张小强怀疑他甚至没听到李芹儿对他的讥诮。只见张祖华一屁股坐在小凳上,眼神散乱,抓起了面前一只茶杯往嘴上送去,张小强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那是我的茶杯,”李芹儿叫道,“你一辈子连个牙也不刷,嘴巴就跟茅房似的!”
张祖华这才回过神来,他厌恶地盯了李芹儿一眼,一甩手,将茶杯狠狠墩在李芹儿面前的桌上,茶汁泼溅了李芹儿一头一脸。“吃枪药了?火气咋这么大!”李芹儿叫道,“在别人家里没受到应有的礼待是吧?跑到家里来发脾气……你也就是敢对我……”
“闭嘴!”张祖华骂道,打断了李芹儿的话。然后他摸起茶壶,没再说话,向一只空杯子里倒着茶水。直到茶水外溢,张祖华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嘴巴里嘟囔着放下茶壶。
“爸爸,”张小强望着张祖华问,“出啥事情了吗?”
“什么?出啥事儿?”张祖华抬眼道,神色间有装出来的疑惑,“没出啥事儿,能出啥事儿。”
“那你怎么表现得这么不正常,”张小强问道,“又是慌乱,又是手发抖的……倒水还倒在了茶碗外面……有啥事儿也给我们说说,大家分担一下。”
“没事儿!”张祖华举着茶杯道,“真没事儿!”
“难不成,”张小强坏笑道,“和村里哪个寡妇好上了,又要跟人家散,人家找上门来了?”张小强觉得自己长大了,具有了可以跟父母开玩笑的资格。事实上也如此。张祖华并没生气。
“没有没有……”张祖华不知如何回答,坚决地辩解着。
“就他?”李芹儿在一旁撇嘴道,“勾引寡妇或人家的老婆?他有这个能耐?你以为他是张九泰?散伙吧,你也不看看他脸上那令人呕心的糟疙瘩!……要说他当兵那会儿我还信,那个时候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儿的……”
“我要是长得好,我也不屑娶你这个熊样儿的!”张祖华怒道。张小强发现,他爸爸只有在发怒时才表现得正常一些,手也不抖了,动作变得直接利落。
“好了,别吵了,”张小强挥手制止道,“我们要看电视了。”
那晚,张小强偶尔到桌边倒水,发现他爸爸心神不安,伸出右手下意识地摸着揉搓着裤口袋的外表面,仿佛里面装着什么重要的物件。
随着选举的临近,村子里依旧暗流涌动,只不过没有波及到张小强家。张小强也无所谓,反正谁上谁下都跟自己无关,依自己倔强的臭脾气、宁折勿弯的自尊,也不会求村子里的领导为自己做什么。
几天后,大选开始,经过预选和终选两轮选举,张竞华在一夜之间由普通群众成为书记。
面对这个结果,张家村大哗。谁也不清楚这个在繁华城市里住了五六年、几乎脱离整个贫穷闭塞的张家村的张竞华会横空出世,一定要当村里的一把手。这简直是奇迹。
要知道,在人们的心目中,下一届的书记要么还是张金收,要么是张钧朋,绝不可能是近乎外来的富翁张竞华。在人们的推测中(并不完全是推测,因为人们清楚小小的张家村的书记人选,不外乎那么几个),张金收当选书记,张钧朋和张友清继续当委员简直跟天上的日月轮换一般分明。
张家村的三十六位党员一致、突然选择一个甚至陌生的人选,来作为张家村的第一领导人,这是不可想像的,也是不可能的。张小强敢对此打赌,在张家村这三十六位或老或少的党员中,有三分之一甚至不认识这个张竞华。
鉴于张竞华已基本脱离整个张家村,并从六七年前他在张家村疯狂盗窃原油、并霸占了张家村周边所有油井借以敛财这个事实来看,人们有理由怀疑,张竞华突然强硬地插入张家村的领导班子,显然不是为人民造福来的。
那么,他是上来做什么的?这显然是通过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答案。
那么,他是怎么上来的?张小强挠挠头,疑惑地望向正在桌边抽烟喝茶的父亲张祖华。
“爸爸,张竞华是怎么上来的?”张小强问,“大家为什么会选他?包括你!”张祖华早年当兵,在部队入党,做了十几年的张家村书记,作为张家村三十六位党员之一,同样是能够影响张竞华是否上台的票选之一。
这次,张祖华没再颤抖、不安和沉默,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心也落到了实处,“为什么会上来?”他低头道,然后他左手举起烟卷,神秘地笑笑,聚紧了的皱纹在缭绕的烟雾里完美表现了他的了然和洞彻,举起右手的拇、食两指在空中搓捻着,“他给了我们这个!”
张小强惊讶了。“多少?”他好奇地问。
张祖华没再说话,微笑着抿起嘴唇,将一只手掌伸直叉向天空。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