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似乎忘了张竞华,”张俞然突然抬头道,“放眼整个张家村,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
俩儿子抬头,眼中闪动着惊惧的光芒。是的,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
张竞华,便是书记张九泰的那个死对头,曾经因为盖房被阻挠后一怒之下打断了张九泰的手腕,两方的仇怨就此结下,双方明争暗斗了七八年,张竞华喝过酒后便跑去张九泰家找碴,并将冲突延伸到张九泰的几个哥哥家中。
张竞华之所以如此跋扈,不仅因为他性格乖张,在利益面前六亲不认,而且他有后台,并在五六年的盗窃原油中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
他最富有,又最难缠,这就是张俞然俩儿子眼中闪过惊惧光芒的深切原因。倘若真是他在背后搞鬼,那么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将老一代的村干部们搞垮、搞臭,而且已经嗅出了张家村周围的工业园区发展背后巨大利益的机会,他一定会将主持张家村的大权紧紧握在手中,从而接手张家村以后拆迁和发展的巨大红利。
这是必然的。在张俞然父子、乃至张家村村民眼中,张竞华就是一条嗜血而残酷的豺狼。
如此说来,告密者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想到这里,张俞然的脸色凝重,本来黯淡的心境因多了张竞华这个影子而更加深重。他已经没有未来,既使他能够恢复党籍,群众也不会再选他当张家村的领路人。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可是一旦有张竞华的存在,他儿子的未来将成为一种冒险。
此时,在谈及张竞华后,张俞然隐隐感到之前阳光明亮的房子里弥漫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使人心境郁结,幽怨暗生。父子三人无语,令这层阴影更加浓重。
“别想了,”张俞然打破了沉默,空气为之一振,“谁知道了,不一定是他。再说,是谁都不怕,任何人都有弱点,都不是打不败的。走一步看一步,且看事态的后续发展,然后慢慢寻找机会吧!”
两个儿子默然同意。
这几天村子里并不平静,在一个星期六,张小强在家休息,忽然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阵带着醉意的怒吼声。这怒吼声此起彼落,迟迟不息。张小强本不想出去看,因为他正躺在西北屋的大炕上跟吴清韦玩过家家。可是那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并隐隐有他家族内老叔张祖文的声色。
“这是怎么了?”张小强从枕上支起脑袋问。别人可以不管,但张小强心内根植着维护大家族利益之风,觉得自家人应当互相团结,共御外辱。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
张小强支起耳朵再次确认正是张祖文老叔的声音后,起身离开大炕。
“你去做什么?”吴清韦问。
“大街上是咱老叔,”张小强道,“这个愚蠢的老家伙一定又被人灌了猫尿黄汤了,然后被人当枪使……我得去管管。”
“可别打架。”吴清韦说。
“打架?”张小强道,“就我这小身板,又能打得过谁啊!”说完他整整衣衫走出屋外,来到屋后的大街上。
果不其然,正是张祖文那位可爱的老叔,从他眼歪嘴斜、吐字不清,脚步踉跄、肩膀似乎支不起脑袋的样子来看,典型是一位酩酊的醉汉。然而,可怕的是,这位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醉汉手里横着一把三齿铁钯,稍有不慎便将人扎三个血窟窿眼的架式。
所以,人们只敢远远地看,不敢近近地劝。再者,一直单身到老又迷了一辈子媳妇却始终没有得手的张祖文,在大家眼中一直是个无用的笑话。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劝解。只顾看笑话。而酒气熏天的张祖文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笑话,相反,看到人越来越多,他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位耀眼的明星。他努力挥舞着三齿铁钯,钯钯举向高空,仿佛把天空掏个窟窿出来。并疯狂地大叫着。
“张九泰,我操你娘!”张祖文大叫着,鞋子都被震离了脚底,“你这个说人话不办人事、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混蛋!村里那么多单身的,凭什么他们能评上五保,我就评不上?凭什么他们有优惠,我就轮不上!你这个畜牲!今天我要替张家村的老少爷们们除害,我要用铁钯扒死你!张九泰,你出来,我操你娘……”
围观的村民们大笑着,因此处在“舞台”中央的张祖文越来越有活力,俨然成为一位替天行道的豪杰。
但这一切落在张小强眼中,却是深深的可怜、同情、愤恨与悲哀。同时,张祖文那百般的丑态也让他心虚和脸红,他觉得周围围观的人群的眼光仿佛一记记巴掌,狠狠地掴在他的脸上,打在他的心上。正因为他是他老叔,整个大家族中的老叔,而他又承担着利于族人的使命感。
望着张祖文的疯狂、迷乱、歇斯底里和因怨天尤人而长期积累一朝暴发的愤怒,张小强的心底迸出一句烂俗的警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而张祖文在狂怒、大醉后的言辞,绝不是出自他的头脑,也不可能取自书上(他大字不识),唯一的来源便是跟他喝酒的那个人。毫无疑问,这几句常在评书上听到的言辞证实了张小强的猜疑:老叔,一定是被怂恿的。
而怂恿他的那个人,要么是看笑话,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放眼张祖文周围,却没有一个护佑和帮助他的人。这足以说明,那个人就藏在背后。
在众人的大笑下,张小强神情冷峻,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接近了张祖文。虽然张祖文四海为家,现在刚搬进村子里,但他往常在外打工时还是会来村子,而在他五六个兄弟中,张小强家是他唯一喜欢去的,也惯常跟张小强聊天。可以说,在张祖文的亲人中,只有张祖华跟张小强跟他最亲。
所以张小强并不害怕大醉中的张祖文的闪着寒光的三齿铁钯会落到他的身上。他也清楚,既然这个蠢笨的老叔没有昏倒,那他一定是在借酒劲,借着怂恿人假装好心的示好对他激起的愤怒而发泄自己的苦痛和命运。
酒能让他失去理智,但亲情也能让他暂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