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竹青扬起头,有些不以为然的问:“你凭什么认定?你是人证?你有物证?”
“那个什么贵妃在血书里诬陷他勾结外敌意图谋求江山,简直可笑之极。谁不知道辽人,西夏人,最恨的就是他。他若贪图这江山,又怎会为了一个龚玥玥,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说到最后,恶少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聪明如大哥,又怎会看不破这些?只不过你选择落井下石,选择昧着良心伤害无辜忠良!”
皎洁的月光下,潘竹青的脸色已经凉若寒泉。“你若有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带着你的将牌去金銮殿也好,去开封府也罢,没人拦着你。别在我这里撒野。”
说完,潘竹青让出道路,示意送客。
恶少也冷着脸举步便走。他再叛逆,也不会和自己亲哥哥动手。走出几步,却又停在当下,背对着潘竹青,轻声说道:“其实大哥心里也确定了他是清白的。扣了他的孩子,不过是想让他自愿扛下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断了他所有生路。我猜的对吗?”
他没有等到答案。当然他也根本没指望能有答案。只是对着眼前自己空虚的影子摇了摇头,一步步走进漫长的夜色之中。
当马车停在洛阳东郊赵府大宅的门口时,龚玥玥忽然觉得自己心跳莫名加速,异赵紧张。
韩方率先起身下了车,又替龚玥玥撑着门帘:“夫人,请。“此情此景,让那个缠绕了她许多日夜的梦境又一次浮上心头。梦里的她,凤冠霞帔新妇初嫁,被一只温热的手牵引着,走进了华灯溢彩的府门中去。现在想想,那大概便是她嫁进府的真实情景。
想到此处,她鼻翼微酸,定了定心神,轻声说道:“不要叫我夫人了,就算无人之地,我们也要万事小心。“韩方自知失言,点头应道:“是的,少爷。“当脚步稳稳的踏上这片青石铺就的道路,龚玥玥只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梦里曾去过无数次的地方。每一丝空气,每一寸花草,似乎陌生之中都透着温润的熟悉感。只是眼前这座气派非凡的大宅,如今看来,是如此苍凉落寞。
韩方算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不做声。正如此时此刻,他知道龚玥玥需要的是独自品味这故地重游的滋味。便很知趣的留在了马车旁,看她一步步走进赵府的大门。
龚玥玥记得曾经看《红楼梦》时,始终体会不了那“花谢花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落寞,也无法对豪门的日落西山产生任何共鸣。可是当她推开沉重的大门时,随着脚下枯叶窸窣的破碎声,眼前竟无法抑制的漫上了模糊的雾气。
一切似乎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满眼都是被肆意翻查过的痕迹。花草树木,楼阁亭台,尽显颓败的死气。
龚玥玥慢慢的走着,看着,希望能从这一片残景中找到她记忆中丢失的线索。毕竟在别人口中,她有夫有子,曾经那样的幸福过。毕竟她已经知道,在这个世上,竟有一个人,如此真挚热烈的爱着她……
走过花园,长廊,厅堂,书房,走过一间间曾经装满欢声笑语的卧房,她走走停停,静静的体味着那些曾经与她有关的人们留下的余味。耳边仿佛听见中年男子严肃的管教声,仿佛听见母亲温和的叮咛;仿佛听见年轻男女们嬉笑打闹的玩笑声;仿佛听见一个声音低低的呼唤着——“娘子”。
不苟言笑的公公,气质高贵宠爱孩子的婆婆,吵吵闹闹的小厮丫鬟们,还有那个将她捧在掌心视作生命的丈夫……这些别人告诉她的一切,如今她都能自己一一体会。
最终,她停在了一间虚掩着的房门口。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战栗感由脚趾蔓延至全身。第六感告诉她,这里面的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回来了。”她在心里对着雕花木门低语了一句,随后轻轻推开了门扉。
与屋外的一片狼藉不同,进入眼帘的,竟是一屋子整洁温馨的气息。新婚的喜色尚未褪去,桌上摆放着各色果实,点着摇曳烛火。窗明几净,果香熏香扑面而来。
还未等龚玥玥看清楚整个屋子的细节,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饿坏了。”她顺着声音望去,才赫然发现原来床头竟斜坐着一个男子,黛色锦缎衣衫,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说话间,已然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向她走来。
从他的身材高度,她已经可以确认,他便是时赵徘徊在她梦里的那个人。再抬头将视线移上他的脸庞,白皙如玉的肤色,灿若星斗的温柔眼眸,鼻端的优雅弧度,红唇白齿间牵出的温润笑意……
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在她眼前静止。
结果妥协的倒是占尽优势的他。“娘子……我错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是故意强迫你,我喜欢你,刚巴爹!”
她想起他两在这个房间里一次较为激烈的争吵。他满身酒气和汗味,瞪着眼睛蛮横的说着:“我不准你再见他!”
“谁?不准见谁?”
“潘竹青,还有那个该死的江浩然!”
“你不是在搞笑吧?你不许,你凭什么不许?”
“就凭我是你男人!”
她想起在某个夜里,他躺在她身侧,一脸幽怨的控诉着:“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有……那样了。你自己想想又多久没让我碰你!为什么?”
她想起罗氏叛变后,两人温暖相聚时,她蜷缩在他怀中,心疼的数着他的伤口:“你又多了七条伤口,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相公真可怜。”
“不可怜。虽然我一身皮肉伤,或许今后还会越来越多,可是这里……这里完完整整都算是你的。只有你能让它手上。答应我,不要再说离开这样的话了,我会很伤心。”
“再也不走了,我保证。”
她又想起他在出兵幽州前,两人在这房里的最后一夜。他蜷缩在浴桶中,挂着一身水珠子对她卖萌:“我没之前好看了对吧?幸好脸上没有疤,不然色色的娘子恐怕就不愿意要我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与心情:“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正如她说出的话一样坚定。
“真的?”
“真的。”
她还记得他当时满足的笑意,似乎能温暖这世上最冷的寒冰。
她还想起就在那一夜,自己曾信誓旦旦的向他做出承诺:“一直都怕你出征打仗,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坦然了。我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拥有你的爱,我很幸运。我愿意等你,守你,这些都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心甘情愿承受。再艰难我都能熬过去,直到仁慈的上帝将你送回到我身边。”
她想起了所有她遗忘掉的东西。那些一幕幕或甜蜜,或心碎的过往……
最后,她的记忆停在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冰天雪地间,落魄潦倒的他一身褴褛,面目全非,抱着她泣不成声:“娘子……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是的,她已经完全意识到,一年前的自己曾错失了什么。“相公……相公……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了……对不起……”
思绪已然散去,眼前的场景,还是现实的让人寒心。满屋子都是被人抄翻过的杂物。满桌都是被扯得七零八落的文稿书籍。她就像一个丢了家的孩子,跪在床前,抱着绣花软枕哭到声嘶力竭。
潘竹青轻笑一声反问他:“可以他这么执着的性子,没亲手杀了昂月,又怎会轻易罢休?”
“那他杀没杀,咱们怎么知道呢?”薛九还是无法想通,为何潘竹青就如此笃定赵长垣还活着。
“昂月是生是死,我弟弟怎会不知?你想想,他都不急着找赵长垣,那就代表一定没事。”
“您说的有道理。”薛九又一次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才会顶在脖子上,这么多年来,他和潘竹青呆在一起,感受最多的便是“恍然大悟”四个字。
说话间,有人来到了书房门外。“大人!”
潘竹青不用抬眼就知道来人是自己的亲信细作吴鬓宜。“进来吧。”
此人走进书房,便径直来到潘竹青身边,用极低的声响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连薛九都听不见此人在说些什么。
这倒不是吴鬓宜鄙视薛九,怎么说九爷都是潘竹青身边最亲近的人。只不过潘竹青这个人,做事情向来极为谨慎严密。他的规矩,便是任何人得到的任何重要消息,他本人都必须是第一个知道的。是否能传达下去,由他自己定夺。
听完吴鬓宜的耳语,潘竹青脸色骤变,眉眼微微上挑,让人难辨喜怒:“你可看的真切?确定是他?”
吴鬓宜很肯定的回答:“属下亲眼所见,确实是他。一定不会错。”
听到这个答案。潘竹青沉默了将近十多秒,忽然不着痕迹的轻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他什么都不知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