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授堂的建筑模式,和舞坞的舞鹿堂相仿佛,也是建在台基之上,四面一周没有垣墙,空旷无遮拦,中间四围是高大粗壮的廊柱撑起的单檐庑殿顶房屋。其实也不能叫做房屋,远观就个大大的亭子,但唤作亭子又不应景,只有这都授堂三字恰逢其实。
不过这种大讲堂也有一大好处,就是四围无遮挡,一览无余。授业者可以居中传授,而听课的诸生也可以不必受人数的限制,团团将大讲堂围住,聆听其教诲。
此时的太学弟子受经,一般均兼受五经,也就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舞尧便是一岁即通一艺,甲科高第礼经第一,二岁又连过诗经,若不是为了怕占用其他诸生学子的岁课考第为郎名额,舞尧去岁也不会跟随恩师伏汉巡行天下的。
而诸生弟子拜师受经,并非不可旁听其他博士或是经师的都讲。太学中,时常开设经学讲演会,由某位博士或经学大师做专题报告,名曰“都授”或“都讲”,都授之时,太学内的各种弟子均可参加。
眼前的都授堂便因此而得名。
不过,除博士都授之外,师生之间也展开讨论,即“师弟子相呵难,欲极道之深,形是非之理”,辩论胜者可夺席,就如现下都授堂中的伏老博士,解经获胜已然累坐了三十几,不,是四十几重席子了。
身边的诸生就有人在低声而认真地数着数字:“……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随后又兴奋地拔高了音量:“都有四十九重席子了,伏老博士果然了得!”
就有旁边的诸生嘘他道:“嘘——噤声!四十九重席子有何大惊小怪的,伏老博士的得意弟子大公子舞尧,便曾解经不穷重坐过五十余席!弟子都能如此,伏老博士自然不遑多让了!”啰啰嗦嗦,言语间却也尽显对伏汉师徒二人的钦佩之情。
之前悄声数着数字的诸生显然不满嘘他的诸生,朝其翻了个白眼,意思是,还让旁人噤声,自己却不住嘴地说了恁地多!
又有忍不住的诸生加入议论中:“谁说不是!名师出高徒嘛!”
闻言,周围便有众多诸生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原本这都授堂就建在高高的台基之上,立在远处也能瞧得清楚堂上中人。而此时辩经已然臻致高潮,身着绛色襜褕的五经博士伏汉,便鹤立鸡群地端坐于重重的席子之上。龚玥玥虽然隐身于诸生之间,却也瞧得分明。
堂上围绕着伏汉四周的辩经诸生,原本每人身下皆有一方席子可供其跪坐,现下许多人却已经没了席子,赫然裸坐于地!
其实席子也并不是什么上好材质编制而成,只不过是时下世人常用的蒲蒻蔺席,有的席子已然脏污破损,更有甚者席子竟然残缺了一大半!但无论怎样,有席子坐总好过没有席子坐。
因为,此时可不是攀比席子好坏的时候,谁能还保有席子于身下跪坐,就表明还未被三振出局,尚可跟五经博士伏汉接着辩经!
这可了不得,这可是莫大的殊荣!能与五经博士伏汉解经辩经而未败下阵来,可谓是无上的荣光!
此时,谁还介意身下那脏污破损的席子?
堂上还保有席子的辩经诸生,脸上亦止不住地流露出沾沾自喜来。
龚玥玥观察了好一会儿,发觉太学中相互问难式的辩经,有点像后世藏传佛教式的辩经,博士之间、诸生之间都可以问难辩论,若有人可以驳倒他人的学说,就可夺人座下之席!
恰在此时,又有一位明显异于诸生的年过五旬老者,败下阵来,被伏汉夺了席。
霎时,堂下起了一阵骚动,嗡嗡声再起:“呀,袁经师也被夺了席,这下伏老博士重坐五十席了!”
五十重席子坐在屁股底下,尽管引来众多诸生学子的赞叹,可也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伏汉显然知晓身处高位的滋味,袁经师的席子甫一叠放上厚厚的席子堆时,立马摇晃着三缕花白胡子高叫道:“停——都停下!老儿我不玩了,这么高的席子,想要摔死我啊!我老儿还想多活几年呢!散了,都散了吧!”
众诸生学子像是非常熟悉伏老博士的性子,皆不以为忤,堂上堂下哄然大笑着,人群慢慢散了去。
袁经师原本被夺了席,脸现羞惭尴尬不自然之神色,也随着众诸生的哄笑声渐渐褪去,代之而起的是忍俊不禁的笑意。禁不住走近几步,对伏汉道:“你这老儿,惯会如此!一到五十重席子便叫停,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还是改不了这恶习!难不成五十重席子真的就能摔死了你?真是的!”
对于袁经师善意的唠叨,伏汉自然不能说什么,依旧指挥着得意弟子大公子舞尧,将累叠得厚厚之席子分给落败了的诸生,这才回首睒目一笑:“嘻嘻……不瞒您说,老儿我还真怕摔着了!”
之后又叹气道:“哎,子敬兄,您说这么些年,我怎么还是坐不得这高处,唯恐摔下来呢?”
袁子敬,也就是袁经师,当下又朝伏汉翻了翻白眼仁,气哼哼地道:“那你就在这里窝着吧,安心窝着吧!”说着,一掸袍袖,拂袖而去。
伏汉便笑呵呵地看着袁子敬被自己气走了。
太学里的人皆清楚,袁子敬袁经师有个非常有名的兄长,那便是大汉朝位居三公之一的司徒袁奉。司徒袁奉尽管为人常逊言恭色,遇事唯唯,民谚有云: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袁公,但其兄弟袁子敬,性情脾气却完全不同与司徒袁公。
袁子敬不但性情耿直,仗义执言,还是个固执己见,倔强顽拗之人,尤其面对共事多年的伏汉时,更甚!
原因无他,袁子敬私下里曾不止一次地劝说伏汉,要他接受当今圣上的拔擢,为朝廷施展其才干,莫要蹲守于太学,负隅顽抗了。但都被伏汉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挡了回去,就比如刚刚的辩经夺席,事先便是袁子敬又来劝说,伏汉以辩经胜者随意处置为借口,再次搪塞了执拗的袁子敬。
见气哼哼的袁子敬已然走远,伏汉这才笑呵呵地走至都授堂的东阶边,朝早已围拢过来的舞氏几兄弟道:“哟,久别重逢,几位郎君别来无恙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