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一放出来,李尧臣就先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一样找上玉爷的门来。不过他却没想到,与他同样急火火赶来的,还有瑞五爷和宛八爷。所以在这天晚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起,坐在了玉爷的房里。
瑞五爷和宛八爷都不是武行里的人,他们对罗鹤龄的情况也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这个人名气很大,在北方武术界很有声誉。不过,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一件有关罗鹤龄徒弟的事,这才不免替玉爷感到担心。
那是五年前的冬天,瑞五爷和宛八爷闲来无事,相约一起去通州运河放獾狗。(放獾狗是旧时清朝善扑营扑户每年都要参与的外出游乐项目。獾狗是猎犬的一种,腰长腿短,脑袋大聪明,嘴大凶悍,跑得快,善于捕獾,所以叫獾狗。扑户用獾狗捕獾一般在冬季三九天凌晨,一是捉獾遛狗带练二五更的功夫,二是捉住獾取它头部的三条白色纵纹制笔用。如若有鹰,天亮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接着在野地里趟野兔子,这就算满载而归了。)而捕獾之后,他们想起善扑营的二等扑户“搬腿常”在通州正好开了个跤场,便决定顺便去寻访旧友。不想就在当日中午,他们与“搬腿常”正在饮酒吃饭的时候,一个年级二十出头,穿着朴素,看着文文静静小伙子竟走进跤场,说要用五个大洋和“搬腿常”赌一跤。
“搬腿常”一看这毛头小伙子就不是掼跤的,还以为他失心疯了,便让徒弟们把小伙子轰走。却不想小伙子当场真的拿出五块大洋来,非执意要赌不可。
按跤场的规矩,不论是谁,真心上门求较量,是不能不比的。当着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小伙子又一副认真的样子,“搬腿常”便也不好再拒绝,于是就挑了个徒弟下场。可他又哪知道小伙子虽然不会摔跤,却会走蛇形步,还没几下,就把他那个徒弟给甩出去了。
这下“搬腿常”不能不下场了,而且他不顾瑞五爷和宛八爷的劝阻,非嚷着要“一跤赌五十块”。其实他整个跤场也没五十块大洋,这完全是急眼了,想要在两个老大哥面前找回面子。
却不想下场之后“搬腿常”也崴泥了,因为他一撞那小伙子就感到跟城墙似的,而且他接连换了几次身形,使出了最顺手的绊子也没能“治病”,最后还是让人家的“蛇形”胜了。
瑞五爷和宛八爷看到这里,自然知道是遇到高手了,便一起过来请教小伙子的来意。这才搞清楚,原来小伙子是附近米行掌柜的外甥,今天登门完全是因为“搬腿六”的跤场欠的米面太多,又不给米行按时兑付,这才不得不借此方法来讨债。
瑞五爷和宛八爷听完当即二话不说,赶紧一起凑出五十五块交给小伙子,同时还逼着“搬腿常”给人家赔了罪道了歉。不料小伙子却根本没要那五十块,只拿了五块米面钱就要走。
瑞五爷和宛八爷出于对其人品功夫钦佩,便出言挽留小伙子一起饮酒。小伙子倒也痛快,虽因有事没留下,却看出了瑞五爷和宛八爷对他摔人的方法很感兴趣,于是三人就又各自试了一把手,结果是宛八爷对“蛇形”勉强能克服,倒是瑞五爷还能占些便宜。而小伙子见甩不开他们也很意外,便留了名姓,说自己是跟着罗鹤龄练绵掌的,名叫申从溪。
这件事,瑞五爷和宛八爷为了顾全“搬腿常”的颜面,此后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对他人言过。如今之所以讲出来这,意思很简单,无非想提醒一下玉爷,武术的功效并不仅仅在于出拳打人,所以千万不能大意。而同时也恰恰可以作为一种对罗鹤龄功夫高低的推论基础。想想就知道,徒弟已经如此了,师父还能差得了吗?
也是因为有了这个话头,李尧臣下面的话倒是好说了。他也不等玉爷表态,便又跟着说了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同样也从侧面验证了罗鹤龄的不同凡响。
原来,李尧臣在天桥开办的水心茶社是个露天茶社。而他受到“会友镖局“的启发,在茶社里安置了十八般武器,打出了“以武会友”的旗号,倡导武术。这样,有会武的客人到来时,兴致所至便会用这些兵器来切磋比试。同时,也能帮他吸引到更多的客人来旁观。于是一时间,买卖很是兴隆。
自然,也会有客人向李尧臣挑战,但一直以来大都被他从容应付过去,还真没怎么遇过敌手。
不过时间长了,也会有例外的时候。那是前几年的一个八月节,茶社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个劲地叫阵。李尧臣只好和他比试,可没想到往来几个回合,一点也占不到便宜,最后他只好拿出三皇炮锤中看家的绝招“夫子三拱手”,才把少年制服。
可没想到才打发了少年,一个六十多岁的银须老人又跟着跳进场子,施礼笑道,“刚才是我孙子,初学乍练,让你见笑了。现在我这小老儿愿意领教领教。”说完,老人就立了个门户。而李尧臣见状也没有办法,只得双手一抱拳,说了声“请!”便继续与老人交起手来。
却不想这次让李尧臣感觉更是吃力,他用尽了在镖局中学到的绝招,如“夫子三拱手”、“炮锤四肘”、“三十二擒拿”等等,但打在对方身上就同触到了棉花一样。过不多时他便已知不是敌手,于是便跳出圈外,双手一揖主动低头认输,接着还把老人请进室内,恭敬相待。
老先生因见李尧臣有功夫、有名气,却仍是保持着直率、真诚,不禁为之感动。于是便在李尧臣家里住下来,还传了他一些武艺。因此很快,李尧臣便把这些以柔克刚的法子融进了三皇炮锤中,使他刚劲的炮锤拳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功夫又高深了几层,形成了新的风格。
而不久之后,李尧臣与老先生日渐亲密,便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老先生是练太极和绵掌的,真实姓名叫做罗松龄,江湖人称“大先生”。
说到这里,玉爷、瑞五爷和宛八爷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几人既感到有些意外,同时也隐隐有了一种“这才说到关键”的预感,因为仅从姓名便可推断,这位“大先生”与罗鹤龄大约有亲属关系。
果然,李尧臣接下来便验证了大家的想法,他说“大先生”便是罗鹤龄的胞兄,而罗鹤龄在江湖上也有“二先生”之称,因此按照这层关系,李尧臣似乎勉强可以算是罗鹤龄的师侄了。
那么自然的,正因为“大先生”的缘故,李尧臣对有关罗鹤龄的情况也有了更多了解,于是接下来,他便又为大家详细介绍了他了解的一些细情。
罗鹤龄,1863年生人,祖籍河间,与兄长罗松龄自幼随其父习得家传太极拳,因天资聪慧,武术进展神速,随后又拜八卦掌大师程延华为师习得八卦掌,之后再求教于李存义而悟得形意拳精髓。因此,罗鹤龄不仅与有“活猴”之称的孙禄堂有同门之谊,也与“形意门”关系匪浅,更是继孙禄堂之后,时世唯一精通太极、八卦、形意三门内家拳法的武者。
1912年,罗鹤龄又将形意、八卦、太极三家合冶一炉,创立了罗氏连环绵掌,这甚至比孙禄堂创立了孙氏太极拳还要早了六年。因此在同年,他便被冯国璋聘入中华武士会(即后来的中央国术馆),成了这个民国初由官方倡办的首个官方武术组织的总顾问。在津门,甚至得到了“连绵不绝,天下第一掌”的称誉。
并且由于李存义、程延华这一代武者多以辞世。因此,无论是从武学成就或是年龄、资历来讲,罗鹤龄都称得上是武林这个时期,名声最为鼎盛的大人物,完全可以算是北方武行里的一位标杆一样的泰山北斗。
而武林里对罗鹤龄功夫描述的传言,则显得更为接近神话。传言最广的是说罗鹤龄身法快如鬼魅,深得变化之奇,还说别看他平时像个教书先生,可脸色一沉便令人胆寒,煞气非常重。单以这份威压,别人一照面就弱了。
更有人说,武林中能把人打飞便已算是高手,而罗鹤龄动手打人,不光能把人打飞,也能把人“钉”在地上,即便对方想动一动也是不能。
李尧臣表示,他也曾为此传言向“大先生”特征求证过。却没想到据“大先生”说,这些话并非虚言,因为每当夜晚时罗鹤龄手拎灯笼走野地,那速度快得能成一条亮晃晃的线。
“大先生”还说罗鹤龄是个绝对的武术天才,不到四十岁便已经远胜于他。况且能创出新拳已经是一个习武的人毕生最大的成就了,要不是把功夫真练“通”了,是做不到这点的。而他练的绵掌完全是这个兄弟所传,他也知道这绵掌的特性是连绵粘随,变化莫测,专能以柔克刚。要是能练到家,别说把人“钉”在地上,单只手一摇或是身形一晃便能让敌人趴下。所以据他推断,罗鹤龄或许已达“神变”之境界。
李尧臣这番话一说完,无论是瑞五爷还是宛八爷都没了声息,他们俩无疑都感到了一种从心里散出的凉气。要是别人的话他们尚可当作传言相待,但李尧臣的为人他们是知道的,仅凭是玉爷最推崇的老大哥便可知其品性。
更何况他们也知道李尧臣的本事,作为“会友”资格最老的一代镖师,“神拳宋老迈”的得意弟子,他要是说不敌,单只罗松龄的功夫便以深不可测,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以此类推,那罗鹤龄几乎已是神话一般的存在了。
因此,就在接下来李尧臣劝说玉爷服软摘匾的时候,瑞五爷和宛八爷对此也持有一种肯定态度。他们的意思大概其是一样的,那就是玉爷所幸目前没有败绩,既然几经战胜了“铜腿金刚”和“鹰爪王”,那即便认输也不会完全丧失名誉。倒不如对这位高人低个头,还能多个礼敬前辈的好名声。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尽管他们都是忧心忡忡地苦苦相劝。可玉爷却仍固执己见,持相反态度。
玉爷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其实也很无奈,因为真没想到只因为一块匾上的几个字,便每日要陷入无谓的纷争中。一个人要天天比武,只要想想就很是烦恼。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有人上门,究竟到何时才算个了结,他确实已经完全无从把握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现实也让他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跟这些人再怎么解释也没有,服软也只会让人看轻。既然武林就这样,稍有不慎就让人骑虎难下,必须得靠拳头来说话。那索性也就顺其自然吧,不管是谁,只要比武,他就接着。
另外,他虽然也相信李尧臣所言属实,罗鹤龄武功的确超群不凡。不过他认为无论武术还是跤术,最关键的不外乎是在于对“力”的理解。而他虽然不知所谓“神变”究竟是何境界,但他最近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独特领悟,似乎勉强可以用作一战。
说完他就出去打了一脸盆的水端进了屋,然后便绕着脸盆慢慢走了几圈。让人倍感惊讶的是,脸盆里的水竟然能随着玉爷的脚步旋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玉爷随后有解释说,能有这种效果,其实全因他迈步看着极轻,实则极重,却又恰好能控制住不踩碎砖,所以在这种合力之下,脚一落地就能将脸盆里的水震荡起来。这自然算不得什么“神”,但据他自己看来,“举重若轻”还是谈得上的。
而就在这一刻,与李尧臣满脸愕然、不能相信的表情有所区别的是,瑞五爷和宛八爷虽然同样也感到震惊,但他们眼神里无疑又带出了一丝欣喜。这似乎只是一种感觉,但却能让他们相信,或许有一天,跤术真的不会再被武术压低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