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四月份,其实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最忙碌的一个月。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几乎都快脚打后脑勺了。
这是因为除了搜罗邮票以外,他们当初还早有言在先,要负责两个老师婚礼的筹备情况。现在,自然就是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点他们自讨苦吃的缘故。因为本来按常显璋和顾凌烨的意思,领了结婚证就可以了,剩下的就是婚礼简办。
什么叫婚礼简办呢?
其实这是当时最常见的一种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婚礼形式。
这样的婚礼,流程和仪式也就是在家请亲戚朋友吃点糖、抽根烟、喝杯茶而已。置办的东西几乎没有,属于把两套被褥凑在一起就过日子了。特殊一点的消费,顶多是俩人照张合影照片而已。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说了,这可不对吧。那时候不是讲究“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吗?还可以在家设流水席的呀?
没错,可您也得先弄清楚一点,那就是有这样条件的家庭是绝对的少数。
七十年代末的社会状态和现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那时候的“恩格尔系数”很高,除了吃饭以外,想买件像样的东西得攒上几年。
人们的工资确实是涨了点儿,可那平均不过十元左右,并没有质的变化。大多数新人又工作不久,手里肯定是没几个钱。
另外,孩子多的家庭,父母也并不能像今天,四个老人接济两个年轻人。那时候的平民百姓,没多少钱能支援孩子,而且多数家庭孩子不只一个,更担心会厚此薄彼,引发家庭矛盾。
其实最真实的写照就是几乎所有的年轻人,结婚时只简单地招待一下亲友,然后再慢慢置办家当。而绝非现在这样,婚礼当天轿车成行,鲜花如雨。必须得先把过日子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备了,才会去登记结婚。
若论当时较为凄凉的情况,甚至不乏有人连件没补丁的衣服都找不出,结婚时还得现去借衣服的情况发生。
当然,常显璋和顾凌烨手里有洪衍武给的一千块钱,他们似乎不用担心这种难题。可尖锐的问题是,他们骨子里都是严于律己的人,“非己勿占”是他们一贯的操守。如今已经觉得很欠洪衍武的人情了,实在是不愿再去花这笔钱。
更何况那时候物质供应紧张,没票也寸步难行。要办一场婚事,还不知要找多少花花绿绿的购物票呢。
所以他们的想法便是,要把那一千块钱还给洪衍武和陈力泉,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只要能组成一个家,就是过再清苦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反倒说明他们之间感情高于一切。
可这点,恰恰却是洪衍武决不能答应的。
在他看来,常显璋和顾凌烨的事儿已经被时代耽误得太晚了,也纯属是因为他当年的过失,两个原本早该在一起的人才有了这八年的颠沛流离。
那么不光时代欠他们的,他也欠他们的。当然要大办特办一场,否则既对不起两位老师,他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于是为了让常显璋和顾凌烨改变主意,洪衍武就百般劝说。
不但声称他自己、陈力泉和老常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不花他们的钱就是看不起他们。而且还说常、顾二人的父母,肯定也是愿意看见俩人风风光光的办一场婚礼的。
要是只为了省几个钱,能办而不办。别说会扫大家的兴致,而且多年后恐怕他们自己也会后悔的。
这么一来,诚意加情理,才算说通了常显璋和顾凌烨,逼得他们不得不服从安排听指挥了。
由于已经替“大将”全方位地策划过一次婚事了。洪衍武再操持起这种事来,倒真是有点轻车熟路的意思。
他分析了一下现状,考虑到月中常副局长夫妇就要归家了。所以迫在眉睫的事儿,是应该先把常家的房子收拾好。
于是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陈力泉一起帮着常显璋和顾凌烨收拾好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然后把家具都推到了房间的中央,用废旧报纸盖住,以方便粉刷墙壁。
此后,他去房管所又走了那个副所长的门路,请来了七八个工人开始对常家动工。
总之,一个星期之后,等到常显璋和顾凌烨再回来的时候,不但三居室所有墙壁被粉刷得雪白,所有门窗、暖气都被刷上了新漆。厕所和厨房同样焕然一新,厨卫墙壁都被贴上了白色瓷砖。水龙头、水池子和马桶也都换成了新的。
最牛的还是天花板。洪衍武特意去王府井苦寻了几只吸顶灯给装上去了。今天的人们绝不会想的,像这种现在看来最简易、最廉价的灯具,在当年却能呈现出一种奢华的风貌。
于是乎,不但那些施工的工人个个都是一副引以自傲的表情。常显璋和顾凌烨看了喜不自胜,就连常显璋的父母回京进家门的时候也是震惊非常。
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是自己阔别多年的那个家。十分夸张地声称,家里简直快赶上“京城饭店”了。
其实这种效果,和今日的电视台播放的《交换空间》进入最后一环时,效果相差无几。在当年这个毫无家装意识的时代,洪衍武露的这一小手儿,虽然在他自己看来不值一提,甚至缺陷多多,可的的确确已经达到领先潮流的效果了。
解决了房子的问题,接下来比较重要的事儿,就是有关新郎、新娘的行头,和他们的新婚合影了。这是因为办这两件事都需要充沛的时间。
要说拍合影还好说一些,拿着钱去“华夏”或是“大北”直接交钱就行,当时离“五一”还有二十天呢,时间满够。
关键是行头问题却比较让人为难。因为当时能买到的成衣种类实在是太普通了,布料倒是有好的,可好的裁缝却又难寻。
像京城最有名的制衣店,排在第一号的当然就是“红都”了。(原名“波纬服装店”,“运动”中改名“红都”。自1967年至1997年,在逐渐恢复老字号的过程中,既恢复了“波纬服装店”的店名,也未更改红都店名。因为如同七十年代以前的“波纬服装店”,近三十年的发展,已经使“红都”本身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它不但是建国后由沪海迁京二十一家服装店中仅存的一家。而且从1957年起就一直承担着为国家领导人制衣的工作。
但一来“红都”门槛太高,有限的人力资源只为领导干部和外宾服务,小老百姓人家恕不接待。
二来即使能找着门路,可由于人家业务繁忙,等待的时间过长。真等衣服做出来至少也得俩月之后了,实在是不赶趟啊。
不过没关系,别忘了观音院东院可还有个内务府广储司衣作世家的苏慎针呢。
若真论手艺,比起这位当年做一身衣服够吃一个月的“苏裁缝”来,“红都”的裁缝也得磕头叫师傅,他做这么两身新衣当然不在话下。
于是洪衍武带着常显璋和顾凌烨就先去挑好了布料,然后他们就直接去了“苏裁缝”家里。
老苏也不推脱,现场量完尺寸直接让一个星期来取衣服。至于代价嘛,老苏哈哈一笑就开了个玩笑。
他说就冲常显璋当年管教洪衍武,让全院儿过了两年安生日子,自己就欠他一份儿,如今正好谢他,自然不能要钱。更何况他自己也好久没做正经衣裳了,还真有点技痒难耐呢。
得,这几句话一说,常显璋和顾凌烨当场就都笑了,唯独洪衍武脸上满是尴尬。
既然赶时间的事儿都处理完毕,那么剩下的采买任务也就轻松许多了。
这件事儿上洪衍武跟常显璋、顾凌烨合计了一下。
首先是家具家什上,由于常家并不缺少什么。两个人办结婚证时,领回的那份结婚专用票就满够用了。
这是七十年代特有的福利,凭票能买到一只大衣柜、一张圆桌、一张双人床、两把折叠椅子外加一个精钢锅。
当时流行的家具颜色是地板黄,家具款式都大同小异,也不用费心挑什么。但这些要都买下来却需要二百多元钱,也不是人人都敢问津的。
最麻烦的就是没人给送货,得自己找车自己搬,回家床还得自己组装。
但人手洪衍武最不缺,他自己都没出马,陈力泉带着手底下几个“管眼的”就把事儿办了。
运输工具当然靠三轮儿,福儒里的“黑子”继承了他父亲的光荣传统,也当了“板儿爷”。通过这小子在“起重社”拢共招呼了四辆三轮车,一人私下给了五块钱一盒烟,一趟就东西都拉回来了。
而且因为钱给的多,这些“板儿爷”也都主动帮着抬东西,别看常家在三楼,大伙儿齐心协力根本没歇气,一趟就把家具都弄上去了。
有不少楼里的老邻居们,看见这十几个大小伙子热火朝天甩膀子大干的情形,都颇为意外。私下里甚至还误以为常副局长已经官复原职了。再见常显璋就不觉客气了许多,也主动打招呼了。
因为若不是如此,哪儿会有这么多人听常家的使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