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奎灰头土脸带着手下们离去了,八音盒和银刀叉又重新出现在了常家的桌子上。
随后,严福海和赵丰年也出了屋,他们自觉地守在楼道里,好让屋里的人能安心说话。
只是屋子里的气氛却始终是压抑的。这是因为陈德元为常显璋解开捆绑之后,便对他和班主任说出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得知祸事根源竟然在两个孩子身上,常显璋便坐在椅子上低沉着头,一直一语未发。而班主任则一直在旁抽泣个不停,连手绢都被眼泪沾湿了。
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原来只因为一本画报,竟牵引出了一场差点被抄家下狱的风波,还将他们推入到如此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这又是怎么档子事儿啊!
而到了这会儿,作为“首犯”的洪衍武和“从犯”陈力泉,脸色也不免有些发青发绿,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惶然又不知所措。
作为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虽然还不大明白大人们心里那些难言的东西,但是一见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常显璋已经成了闷葫芦,而班主任也不给他们正脸,由此便可感觉到,这件事是把两位老师都给彻底得罪了。
陈力泉心眼直,自从陈德元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就面红过耳臊的不行,此时更是懊恼地直挠脑袋,连那衣裳也跟着他的动作索索地响个不停。
洪衍武则又动起了小聪明,随后他便像只小狗一样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桌子到门,又从门到桌子,然后开始小心帮着把一些砸破的东西归置整理,似乎想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赎罪。由此自然可以推断,大概这小子也知道他自己的过错最多。
在一阵拾缀物品的杂乱中,常显璋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他绷着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也有些发直。
陈德元本身是急脾气,他眼下最迫切的就是为了后面的事嘱咐常显璋几句,但却因他这种失神落魄的颜色始终未能开口。而现在他一听洪衍武发出的噪音,不由更加的心烦意乱,忍不住就呵斥了一声。
“别折腾了!这么叮当乱响多闹得慌,你小子就不能消停点?”
“我这不是帮忙归置归置吗?这都下不去脚了……”洪衍武不乐意了,他觉得自己是好意,为这个挨呲哒有点冤。
陈德元哪管他怎么想,心里正恨他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呢,便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常老师早就敲打过你们,你们也都做过保证不把书拿走,可怎么说过的话竟成了放屁!”
洪衍武顿时撅起嘴没了声儿了,只好丧眉搭眼靠边待着去了。
好在插了这么一杠子也有了意外效果,常显璋哀叹了一口气后,倒终于肯说话了。他首先便为陈力泉带人来相救表示了一番感谢,接着便询问起这件事下面会如何演变。
而陈德元却对常显璋的致谢完全愧不敢受,这既是因为他觉得两个孩子才是罪魁祸首,也是因为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了结的。
“常老师,咱就实话实话吧。那画报虽然已经被烧了,可您家里这些‘禁书’却已经遮掩不住了。再加上胡二奎那小子最近和‘上面’靠得很近,我也真是没办法把这事完全给堵住。看来咱只能随机应变了,您得有个准备。不过您放心,这是孩子们闯出来的祸,说到底您全是因为教俩孩子认字才受得委屈,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尽全力的!”
至此,屋里的人便再也没了言语。
但别看表面上很平静,人人的心里却都在上下翻腾。
特别是在班主任,她更是无比后悔当初把洪衍武推给了常显璋。因为这一切完全应了老边媳妇对她说过的,洪衍武就是个天生惹祸精,谁都应该敬而远之的预言。
她从来没有料到,这件事造成的结果究竟会这么的难以挽回,又会对常显璋和她的人生,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
……
这一天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记忆中最后一次进入到常显璋的家。因为当天临走前,班主任便越俎代庖地替常显璋对他们下了永久的禁足令,她冷冰冰地对他们说,让他们以后再别到这里来。
而陈德元虽然在旁听着,却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别无二话。
老京城人一般不说太决绝的话,像“以后再别来”这样的硬话从一向好脾气的班主任嘴里说出来,简直让人吃惊。
所以在洪衍武看来,这是班主任身为女人,喜欢小题大做的原因。他还不能理解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一个平时心软得说不出一句重话的人,变得如此冷漠偏执、不近人情。他更不敢相信平时对他宛若亲人的常显璋竟会因此斤斤计较,永远地疏远他们。
但其实他错了。
因为才一下楼,陈德元竟也控制不住地冲他和陈力泉发了好一通火。先是骂他是“奸巧曲滑坏”,又骂陈力泉是“混拙闷愣横”。还说他们的两位老师都快要结婚了,如今却要被他们给搅黄了,这是在造孽,以后有他们俩遭报应的一天。
陈力泉听了无从辩解,脸上显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羞愧。
洪衍武却表现的满不在乎,还强辩着说,“他们结不了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画报还是我偷回来的呢。”
陈德元听了,既嫌弃这小子恬不知耻,又加上惦记厂子里的事有些上火,便忍不住上手一个“脖拐”,打得洪衍武差点没一趔趄趴地上。接着还骂了他一句“你心里该装点人事了,回去好好想想吧”,这才气咻咻地带着严福海和赵丰年一起走了。
这下,洪衍武更委屈了,他不敢想象,也接受不了。平时对他最亲的德元叔怎么也对他这么凶了?还第一次出手打了他!
于是,便忍不住便冲着陈德元的背影叫了起来,“怎么都冲我来了!你们至于的嘛!”
陈力泉则已经看呆了,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
当天,在众人离去之后,班主任依然留了下来,她要帮助常显璋收拾屋子。
六个人无所顾忌的破坏力是惊人的,那一天,两个人一直收拾到天色见晚,才算大体上能过得去。
之后,因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班主任便自去厨房煮粥。
而等到粥煮好以后,当她端着一碗小米粥给常显璋送到房间里的时候,却发现常显璋竟已经停止了动作,只在灯下望着窗外那沉沉的夜色,闷闷呆坐。
她将粥放在他的面前,想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词汇在此刻变得太苍白,语言也变得太无力,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的面庞。
虽然无言,但透过神情她完全能感受到他那的失落与抑郁。她知道常显璋在担心什么,但她也早就做好了决定,她要和他一起承受。
终于,她说,“喝点儿粥吧。”
可常显璋没有言语,也没有看那粥。
半晌,他才用极轻的声音说,“我要求你件事。”
一听到“求”这个字,班主任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字,无疑是把他们已经亲密无间的距离拉得遥远了许多。她便忍不住想,他要干什么呢?这种时候会求她什么事,难道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的内心深处,还怀着一丝侥幸。
但常显璋的话,却还是很快便把她最后的希望击得粉碎。
“我们分手吧。”
“不,我不同意。我们完全可以一起承担……”
“怎么承担?你我都清楚,这件事最轻我也得丢了饭碗,前途更是不要再提……”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不是说再苦的日子,只要有真感情就是幸福吗……”
“那是我还幼稚,我是为了你好,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就为了这个问题争论到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直到班主任嘤嘤地哭泣起来,常显璋才不得不暂作放弃。
无奈中,他只能转过身把脸直望着窗外,凝视着树影在风中摇曳。
而那碗粥还原封未动地搁在桌子上,已经彻底凉透了。
……
第二天清晨,为了争取个好态度,常显璋自己把所有的“禁书”都用一辆排子车拉到了学校。他家里的书房,为此空了一多半。
而这一切,追根溯源,其实只因为一个叫洪衍武的毛孩子,只为了一本俄文的美术画册。
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