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显璋的家门是半掩着的,陈德元刚一打开房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依仗身材的便利,先一步钻了进去。而他们看见的,是一幕极其狼藉的景象,与往日他们所熟悉的常家绝对是天差地别。
所有的房间,包括厨房和厕所,都已经被翻腾的凌乱不堪,无论柜子还是抽屉都是打开的,生活物品则纷纷扬扬散落各处。有“大毒草”嫌疑的书籍则都被扔在了床上,“淤”得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更多的书籍则散落在地上,任人踢来踩去。
墙上的那些油画都被砸成了稀巴烂,会自己咕嘟冒泡儿的俄国茶炉也被捅得漏了底儿,银烛台扭曲成了麻花状被扔在了墙根,而八音盒和那些轻巧精致的银制刀叉却消失得彻彻底底、杳无踪迹。
此外,屋里还有一件很特别的东西也被毁了。那是仅剩一个角还挂在在墙上,已经被砸碎了玻璃的木相框。之所以说它特别,完全是因为嵌在里面的那张超大的十二寸合影。
照片是黑白的,背景是野外的一片树林,上面的两个人就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他们神情亲密无间,笑得都很甜,男的儒雅,女的漂亮,即便是作为结婚照也是满够格的。只是由于目前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他们,目光都望着天花板,所以表情都显得很奇怪,好像是在嘲笑这个世界一样。
这张照片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未曾见过,应该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一起郊游的时候拍的,他们也知道常显璋自己会洗照片,那照片和相框显然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与两个战战兢兢、眼珠乱瞄的孩子不同,陈德元一步迈进门来,目光一下就聚集在以胡二奎为首都一众工宣队员的身上。
当他看见他们几个嘴里叼着烟卷,敞着工作服,摞胳膊挽袖子手持皮带木棒,状如渣滓洞打手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斥责一声。
“你们要脸不要?我看你们他娘的才是真流氓!你们自己去照照镜子,你们的身上还有半点工人的影子没有!”
而在班主任的眼里,更受关注的无疑是常显璋本人。她跟在陈德元身后一进来,什么也没看,便着急忙慌地冲向还被捆绑着的常显璋。而当她发现常显璋无论脸上还是身上,伤痕又多了不少时,心痛地“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常显璋则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为他而哭的班主任。出于本能,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又偏偏说不出来。一时间,他整个人似乎都木掉了,头脑里充斥的全是迷惘的空白,对眼前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情况完全不能适应。
不过,更为震惊的显然另有其人。
那些工宣队员们自打一听到陈德元在楼道里的一声大喝,当即就变得老实收敛起来。而当陈德元进入屋子之后,再经他这么正义凛然地一骂,所有人不禁都吓得面如土色,状若筛糠。那些之前的得意、跋扈、嚣张、下流,一眨眼的工夫全都消失了。对他们而言,陈德元的出现,正如一群小鬼闹崇时遇到了钟馗,犯到克星手里了。
特别是胡二奎,他可没想到,陈德元会如此迅速地得知消息,并带人找上门来。他也更没想到,自己这一众人手,仅在陈德元的一声大喝下,便会各个腿肚子转筋,变成了一团软泥。可见这“陈大胡子”的威信,有多么的深入人心!那还真是煤厂的一头老虎啊!
一阵心惊胆战下,胡二奎也不由自主萌生了惧意,竟隐隐有了一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他眼珠一转,随即又想,不管怎么说,常显璋的“罪证”可是已经捏在自己手里了。而且今天来到这里,也并非一无所获。那些被搜出来的“大毒草”也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到如今,哪怕这个“陈大胡子”再横,想必他也不敢公然违反政策,与上头对着干吧?
于是,胡二奎便自觉占了理,硬是把腰杆儿一挺,和陈德元叫起劲儿来。
“陈主任,您怎么向着这小子说话呀?我们可是一心为公,来办正事的。您要这么说我们也太不合适了。咱们大家伙儿可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这小子才是阶级敌人哪……”
陈德元却根本不拿眼夹胡二奎,冷冷一笑中昂起了头,一句话便把他们那些蝇营狗苟揭了个底儿掉。
“一心为公?说得好听!可我看你们是光天白日下跑人家砸明火(黑话,指夜间入室抢劫)来了!看看你们这些人,个个兜里揣得鼓鼓囊囊的,那都是什么呀?全给我掏出来亮亮!”
这话简直如同一记耳光,其余五个工宣队员脸色登时难看极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兜里那些玩意,不正是他们今天跟着胡二奎来这儿的目的吗?
不过,虽然他们对陈德元确实畏惧,但这次可和挨顿训不一样,一旦被逼着掏了兜,那不仅把人丢到了姥姥家去,这老半天不也白忙和了吗?
因此几个人面面相觑下,虽然头皮发麻,却谁也没遵令行事。
胡二奎看出大家有舍命不舍财的想法,他赶紧抓住时机拉拢这些手下的支持。于是便扯着嗓子,豪不示弱地带头喊起来了。
“这是特务窝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有清查抄检的权力!”
别说,这句话真一下提醒了那几个工宣队员,他们一琢磨,似乎也觉得自己占着理,便因此有了底气,都跟着鼓噪起来。不仅对陈德元强人所难的命令表示不满,同时也开始声援支持胡二奎。完全是一副打算联合在一起搞“逼宫”的模样。
可这些人没料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彻底激怒了严福海和赵丰年。这俩人也不等陈德元发话便各自跨上一步,还全都气势汹汹地亮出了手里的镐棒。这一家伙,顿时让各种纷乱的吵闹声为之一清。
严福海先一步用镐棒点着几个人的脑袋开骂了。“干吗?你们几个想造反呀?谁不服,先问问咱手里的家伙!”
赵丰年则操着一口家乡话,把教育目标对准了工宣队里那仨定兴老乡。
“你们仨挺难揍啊?嘎古滴邪性!捏个谁谁谁,豆似你,你小子再不听陈主任滴话,老子揍能代表你哥,先楔你个驴球半死!”
这几句定兴话那可够拽的,再加上赵丰年一副横行无忌的模样。顿时就把那仨小子骂得没了脾气,结果他们首先挨个乖乖地把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被他们顺手牵羊的,除了那些银制刀叉,还有不少的邮票和粮票。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俩京城籍的工宣队员也不由面面相觑,都开始犹豫是否要跟随着交赃了。
胡二奎眼瞅着越来越不是事儿,赶紧又喊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对自己人动手吗?我们代表的可是组织!”
陈德元终于对胡二奎的从中挑唆忍无可忍了,他马上轻蔑地骂道。“狗屁!你算老几?还想代表组织!老子就先代表组织撤了你的职!”
官帽儿可是胡二奎的命门,所以他一听当时就急眼了,嘴简直咧到了腮帮子上,像是要咬人。
“‘陈大胡子’,你想包庇大特务呀!想撤我?我的职务那可是军代表定的!”
“你少废话,我包庇了又怎么样?你给我听明白喽,老子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就没人敢说冤枉你!别以为你拍上了军代表的马屁老子就治不了你,你信不信,老子一句话,照样明天让你滚回煤厂去!就凭你一块‘煳嘎呗儿’也想翻天?你少跟我这儿屎壳螂趴门板,假充大铆钉!”
陈德元可是毫不示弱,而且还用胡二奎当初蛮不讲理、嚣张跋扈的话,反用来教训他。这下可把胡二奎气得差点岔气,他脑子一热,便继续用更严厉的语言来威胁。
“喝,你个‘陈大胡子’还真胆大包天呀。可我得提醒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要考虑后果!敢与革命形势作对的,哪怕局长、部长,都被打得一溜滚儿,你个小小主任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小心到时候后悔,你吃不了兜着走……”
“喝,你真狂呀!还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老子现在就先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吧!”
陈德元生性吃软不吃硬,一下便被胡二奎的话惹起了真怒,他也懒得再废话了,索性径直过去,一把薅住那小子的脖领子,照着他的脸抡圆了胳膊,“叭叭”上手就是两个大耳贴子。
这俩巴掌,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打得胡二奎老半天才醒过味儿来。
“你,你……你敢打老子?”
他捂着被扇红的脸,完全不敢相信样儿的睁着眼睛,拧着眉毛,一时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而其他的人也都没想到陈德元真的说动手就动手。别说,就这俩巴掌还真把“场面”给彻底震住了。这下不仅胡二奎不敢再叫嚣挑衅,就连剩下那俩工宣队员看到这个结果,吐了吐舌头之后,便也像那仨老家定兴的工宣队员一样,乖乖儿的都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了。
“你等着,咱们走着瞧,你敢打阶级战友,有人会找你说话的……”
别看胡二奎豪横一时,可真遇见横主儿,他也只能不顾尊严地避让了。垂头丧气下,这小子只捂着脸说了两句狠话,便打着唏溜,聋拉着脑袋,想退身离去。
可没想到陈德元一挪步却拦住了他,眉毛一挑又说,“你小子要想走可以,先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胡二奎顿时愣了,随后一下儿搓起火来,气得连眼睛都红了。恼怒之余,他一步抢到旁边的桌上,一把抄起来桌上的水果刀,竟摆出了一副要玩命的架式。
“怎么,想搜我?姥姥!(京城土语,激烈的反驳词儿,相当于‘哼’,‘胡说’,‘你敢’等。)姓陈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你这是要把我扒光了扔大街上啊!告诉你,老子现在就要走,你要不让开,我……我今儿就跟你拼了……”
见到胡二奎露出这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就连站在陈德元身后的严福海和赵丰年心里也不由一紧,他们这时都捏了把汗,生怕“胡嘎巴儿”犯起浑来,真把陈德元给伤喽。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正要上前相护之际,陈德元却只轻蔑地笑了笑,反而迎着刀子往前又走了一步。甚至还语带嘲讽地又挤兑了胡二奎一句。
“想放份儿,这儿没你的地方。跟我玩青皮?你还嫩了点。‘煳嘎呗儿’,你要是个汉子就别光说不练,也让我瞧得起你一次!”
原来,陈德元早就识破了胡二奎色厉内荏的本质,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平时只会溜须拍马、投机取巧的小子会有多大尿性。而这样一来,也果然让胡二奎现出了原形。
“你,你,你……”
胡二奎没想到真碰上不怕死的了,事到如今他再也没了辙。他那攥着刀子的手,最终还是像根软面团一样,无奈地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