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图什么呢?
她为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些天, 她快疯魔了,吃不好,睡不着, 时时刻刻都在琢磨这件事。
一闭眼,就梦到她的亲生女儿在受苦, 在哭诉,在怨恨她把她丢弃。
她还梦到过定王, 他就站在他们初识的那条船上, 默默地看着她, 什么都没说。
杨氏却知道, 他在怪她。
他原本就不喜欢她,是她一眼就相中了他。她求了爹娘,求了太后, 一门心思嫁给他。
她生在杨家最鼎盛的时候,从小到大想要什么, 没来没有得不到过, 婚姻亦是如此。
婚后几年, 定王也曾对她百般疼宠, 只是渐渐的,定王看透了她的自私任性, 不顾全大局, 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慢慢地对她寒了心。
杨氏爱他,也怕他, 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所以,无论如何, 她都要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晋阳大长公主告诉她,李玺不是胡姬生的,而是圣人的骨肉,圣人把胡姬和她的孩子带走,藏了起来。
杨氏之所以答应作证,就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孩子。
李玺和魏禹接到圣人口谕,正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路上,魏禹告诉了李玺真相。
包括胡姬的身份,以及蛛蛛的身世。
“晋阳大长公主突然发难,未必就是查明了真相。你要稳住,别冲动,别入了她的套。”魏禹低声叮嘱。
李玺脸色很不好,“别的人,我不在乎,我只想问你,蛛蛛的身世,你是何时知道的?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你打算一直瞒着我吗?你知道我有多想找到这个妹妹吗?”
魏禹从后面拢住李玺发颤的身体,沉声道:“我说了不会再瞒你,今天带你去永阳坊,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圣人的口谕就到了。
“最好是这样。”李玺信了他,没有丝毫迟疑,然后故作嫌弃地挣了挣,“放开些,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魏禹没放手,反倒抱得更紧了。
李玺露出一丝笑,“我说你方才为什么非得跟我骑一匹马,是怕我一气之下,不要你了吧?”
“嗯,我怕。”魏禹毫不掩饰。
“有多怕?”
“怕得要死。”
李玺终于舒坦了,从颈间解下一枚火焰模样的金黄令牌,拍到他脸上。
“你带着皇城令去接蛛蛛和她家人,把他们接到……接到长乐宫吧,千万不能让晋阳姑祖母的人先一步找到。”
“安置好蛛蛛,就去福王府乖乖等着我,我还要罚你。”李玺故作轻松。
“好,把你送到太极殿,我再去。”魏禹拥着他,亲了亲他的额角,“虫虫别怕,无论结果如何,有我在。”
李玺怔了怔,垂下眼。
原来,自己的紧张和不安,他都知道;即便假装轻松,一直说个不停,都瞒不住他。
李玺吸了吸鼻子,“给你个机会,允许你表白一次。”
魏禹笑笑,温声道:“虫虫,可以让我做你的福王妃吗?”
“不可以。”李玺干脆地拒绝了。
魏禹又问:“那你可以做我的魏夫人吗?”
“不可以。”再次拒绝。
拒绝了两次。
有点小得意。
心情莫名好起来了。
就觉得,接下来,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不那么畏惧了。
魏禹的手从他的腰侧圈到前面,握着缰绳,李玺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
两只手从肤色,到大小,再到皮肤上的纹路,完全不同,就像他们的家世,以及性格。
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势必会有矛盾,会有争执,会有不理解、不契合。
但是,真正有事发生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心之安处。
太极殿到了。
李玺自承天门而入,没有下马,没有解鹿卢剑,就这么一路骑到了太极宫。
宫门口,姜德安亲自迎候。
李玺没让魏禹抱,自己跳下马,反过来抱了抱他,“我不会有事,你安心去做那件事。”
魏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没再迟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信他。
他的小金虫虫,从来不是无能之辈。
太极殿。
殿门一关,偌大的殿宇昏暗压抑。
圣人高坐首位。
杨氏和晋阳大长公主坐在下首。
宗正寺的长辈们分成两列,齐齐盯着他。
如三堂会审,让人喘不过气。
阿史那冲过来,揪住李玺的衣袖,一脸心慌,“哥哥,那个人说是你的母亲,问了我许多话。我跟她说我和慕朵姑祖母长得一样,还说你跟姑祖母长得更像,然后就被她带到这里来了……哥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朵朵说的都是实话,别怕。”李玺拍拍她的手,是在长辈们面前很少表现出来的稳重和担当。
阿史那还是有些担心,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玺身后,想着如果有人敢伤害他,她就冲出去,保护哥哥。
看着一前一后两张同样精致的面孔,晋阳大长公主冷笑道:“圣人还需要隐瞒吗?证据已经摆在眼前了,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吧?”
清河王哼了声,道:“圣人该不会说,定王并非太后亲生,而是罪人阿史那的骨肉吧?”
李鸿面色铁青,却极力忍着。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刺激他,让他乱了方寸。
李玺却不想忍,厉声道:“清河王,谁借你的胆子,敢说阿史那娘娘是罪人?她是圣人母亲,是先帝的妃嫔,直到薨逝依旧保有封号和尊荣!先帝都没定她的罪,你哪来的脸?”
清河王面色一僵。
晋阳大长公主讥讽道:“这般伶牙俐齿,确实不像阿镇的种。阿镇那孩子向来做得多,说得少,不然也不会到头来什么都没落着,还被人利用,混淆骨肉。”
杨氏被戳中痛处,哽咽落泪:“圣人,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了,看在您与阿镇多年的手足情分上,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吧!”
“还有皇城令、禁军符、福王封号,都要当着诸位长辈的面,一一交出来。”
晋阳大长公主指着李玺,满眼鄙夷,“我李氏一族的荣耀,不能让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窃取!”
“不许骂哥哥!”阿史那朵朵哗的一声,抽出腰间软剑,直指晋长阳大长公主。
她要气死了!
她刚刚想明白,这些人利用了她!
她们都是坏人!
“你们倒是骨肉相连。”晋阳大长公主毫无惧色,“小丫头,知道你进殿的时候为何没人解下你的兵刃吗?”
阿史那朵朵天真道:“为何?”
“因为,你这把小软剑,在我大业眼中,不过是黄毛小儿的玩具。”
晋阳大长公主微扬着头,一脸倨傲,“当年,我直入突厥王庭,取你父兄首级时,你还没出生呢!”
殿内宗室哄堂大笑。
“你、你不讲道理!”阿史那朵朵泫然欲泣,却极力忍着,不想让人看不起。
李玺突然笑了,比那些洋洋得意的宗室们笑得更大声。
“当年阿史那一支侵扰边民,强掳百姓,杀我守兵,死了也是活该。如今姑祖母在这里欺辱一个小娘子,就能扬我大业国威、彰显我大业风骨了吗?”
李玺把阿史那朵朵护到身后,冲一干宗正啐了一口:“呸!先撩者贱。”
晋阳大长公主恼羞成怒,“你一个私通而生的小杂种,也敢在这里教训我?没有我跟着先帝南征北战,轮得到你在这里巧舌如簧?”
儿子被骂了,当爹的不愿意了,“姑母当年拥兵逼宫,还能保下柴氏一族,继续在宗正寺作威作福,甚至插手立储之事,不就是仗着当年那点军功吗?不如咱们清算清算,看看您还能再折腾几回。”
晋阳大长公主面色一冷,讥讽道:“圣人身上不愧流着蛮夷血脉,与兄弟的姬妾私通,还能如此心安理得。”
“不是,我怎么听不懂了?圣人和谁私通了?我怎么就是野种了?”李玺真诚发问。
“不愧是福王啊,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圣人和定王的姬妾私通生下来的吧?”清河王刚刚被李玺骂了,这时候怎么难听怎么说。
李玺眨眨眼,突然笑了,“放你爹的屁!我母亲是世家贵女,模样才情无人能及,我父亲……不重要。”
李鸿心头一梗。
“胡娘子和我阿爷彼此相爱,甘愿为爱赴死,没人有资格侮辱她。”
李玺看了眼房梁上的胡娇,“再说了,当年胡娘子生下的是女儿,不是我——屁都不知道就在这胡说,我呸!”
话音刚落,殿外就响起小太监的唱喏——
“太后娘娘到!”
“寿安县主到!”
“福宁县主到!”
“寿喜县主到!”
李玺的心咯噔一下。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路上的时候会紧张。他连太子都不想当,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亲王爵位?
他真正在乎的是姐姐们,是十几年相处的亲情。
他担心姐姐们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会生他的气,会疏远他,会不再把他当弟弟。
这是比失去皇城令、禁军符、亲王之位更让他难受的事。
李玺有多紧张、多担忧,杨氏就有多得意。
看着两个亲生女儿走过来,她的脸上满是骄傲,像是终于找到撑腰的人似的,大声说:
“芝娘,槿娘,你们还不知道吧,李玺不是你们的亲弟弟,他是圣人和胡姬那贱婢私通生下来——啊!”
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是胡娇打的。
她替自己的娘亲打的。
她知道,娘亲是杨氏毒死的,但是,她听了太后的话,不让自己手上沾上脏血,所以只在杨氏菜里放一些恶心的虫卵和马尿,没给她下毒。
但是,杨氏骂她娘,她就不能忍了。
也不必再忍了。
李玺帮她解开蒙脸的纱巾,让杨氏看清她的脸。
在场之人,凡是见过胡姬的,皆大惊失色。
尤其是杨氏。
她本就濒临疯魔,突然看到“胡姬”的脸,下毒害人的恐惧直冲脑门,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
“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早就死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你别找我!不能怪我,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给王爷生儿子,活该!你活该!”
李仙芝闭了闭眼,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太后轻叹一声,道:“册册的身世是我们这一支的家事,处理好了会给宗亲们一个交待,请诸位先行回避吧!”
众人对视一眼,哪里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晋阳大长公主为的是抹黑李玺,保二皇子争储。他们为的是皇城令,还有禁军符。
大业初立,先帝便下旨,皇城令由一字亲王执掌,号令皇城府兵,亲王之令先于圣旨。
这样大的权柄,谁不眼红?
谁不会心存幻想?
当年先帝坐拥天下,执掌皇城令的是他的同胞兄弟,安王爷。后来安王战死,并未留下嫡子,皇城令便传到了定王手中。
倘若定王无嫡子,今上也没有,他们这些李氏宗亲未必没有机会争上一争。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和晋阳大长公主联手。
其中,最有一争之力的就是本就执掌着三万雍州兵的清河王。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所谓‘帝王无小事’,家事即国事,更何况还涉及到皇嗣,宗亲们不得不过问啊!”
“滚。”李仙芝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若还想要脸,就自己滚。赖着不走的,就别怪我镇远军下手重。”
宗室们脸都绿了。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一个后辈,还是个女娃娃,就敢在大殿上如此放肆!”
“圣人,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李鸿眨了眨眼,用行动表明,自己就想眼睁睁看着,“你们也看到了,我这个圣人当的就是这么窝囊,不然就轮不到寿安让你们滚了,我早说了。”
“你——”
“够了!”晋阳大长公主脸色铁青,“别拿兵权吓唬人,镇远军再威名赫赫,也远在边关,寿安这次回来带了多少?有五千吗?够得上雍州军、歧州军、凤州军、商州军的零头吗?”
“不够。但是,足够让你们滚。”
李仙芝一声令下,银甲军团威风赫赫地闯入大殿,将一干宗亲悉数扣住。
清河王和晋阳大长公主对视一眼,猛地上前,摔碎茶碗。
按照约定,门外的暗桩会放出信号,他们带来的雍州兵和公主府家将会即刻现身,威慑圣驾。
倒也不是想造反,就是想趁此机会搞垮福王府,立二皇子为太子。
然而,碗摔了,外面却没动静。
李鸿吹了声口哨。
金甲飞龙卫赫然出现在大殿之上,揪着几个抖如筛糠的小太监,丢在青石砖上。
李玺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啧,总共五个。
怪不得无花果说,太极殿就是个筛子,除了姜德安,没一个对圣人忠心耿耿。
不,姜德安不也帮过书昀兄吗?
这么一想,圣人真可怜。
谁当谁可怜。
晋阳大长公主并不认命,怒声道:“各位叔伯兄弟,就这么认命了吗?宗正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们真要眼睁睁看着辛苦打下的江山毁在突厥崽子的手里吗?”
“晋阳,你当真是为了李家的江山吗?”太后淡淡开口。
“不然呢?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凭着生孩子、养孩子安享荣华富贵吗?”晋阳大长公主满脸鄙夷。
李玺一听就跳脚了,“我们家这样的孩子,晋阳姑祖母还真教不出来!幸好柴阳表兄和柴呱呱不是你教的,不然又是两个逼宫弑君的乱臣贼子!”
晋阳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就是在“太极宫之围”中帮扶戾太子,被正义除掉的。
提起旧事,晋阳长公主一口老血哽在喉间。
太后反而很淡定,道:“我虽没本事带兵打仗,至少懂得安分守己不添乱。晋阳你呢?明明一身好本领,却不用在正道上,这些年你私下里做了多少事,当真以为圣人不知道吗?”
“我是为了李家!为了我逝去的兄长!”
“你当真是为了李家吗?还是为了柴家,为了你自己的权柄?”
太后不急不躁,却字字铿锵,“倘若为了李家,为了江山,就该用你的才能诓扶社稷,帮助圣人选一位贤能的储君,而不是利用往日的军功搅弄风云,千方百计扶持流有柴氏血脉的老二上位!”
“你以为你保的是大业江山,保的是先帝的心血,实际只是你自己的私心。”
“不!我不是!我的心,你又如何知道?”晋阳大长公主急欲争辩,一时急火攻心,猛地呕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没了她,宗亲们也就老实了,有一个算一个,全被飞龙卫和镇远军“请”出去了。
阿史那朵朵也被姜德安带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自家人。
李玺看看李仙芝,又看看李云萝,再看看李木槿,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好攻克的李云萝。
迈着小碎步跑过去,揪揪李云萝的衣袖,“阿姐还没出月子,怎么来了?”
李云萝淡淡一笑,“有些事,我得亲自来。”
李玺小小地松了口气。
还会对自己笑,说明问题不大。
然后,又瞅了瞅李木槿。
李木槿冲他翻了个白眼。
哦,问题也不大。
最后,剩下一座大山。
李玺一步一停,蹭啊蹭,蹭到李仙芝身后,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也不敢开口叫人,就怕被李仙芝冷冰冰地怼一句:“谁是你姐姐?”
李仙芝确实怼了一句,不是他想的那个,而是——
“怎么,成了皇子,就瞧不上我这个姐姐了?”
呜……
李玺没出息地红了眼圈,像小时候那样,一头磕在李仙芝肩上。
李仙芝眼含泪光,故作镇定,“行了,比我都高了,还撒娇,也不怕娶不上媳妇!”
李玺赖皮地卜楞着脑袋,不肯撒手。
真好,真的。
姐姐们没有生他的气,没有嫌弃他,还愿意像之前一样疼爱他,骂他,冲他翻白眼。
李云萝拍拍他的背,在心里默默说道:从前都是你保护姐姐,这次,换姐姐来保护你。
她们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丝血脉,而是十几年来朝夕相处、根植在心底的情义。
她懂,李木槿懂,李仙芝也懂。
姐妹三个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可惜,杨氏多活了十几年,还不如她们通透。
她并不在意李云萝,甚至厌恶,单看着李仙芝对李玺的态度,她便怒意横生。
“白养了你这些年,你竟拿个外人当骨肉,不在乎你亲生妹妹的死活了吗?”
终于来了。
李仙芝的心已经凉了一半,就在李云萝告诉她李玺身世,以及杨氏毒死两个侧室的那天。
她自小被先帝亲自教养,和杨氏并不亲厚,然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母会是为了一己私利下毒灭口的杀人凶手。
这些天,她找到了王府旧人,揪出了杨氏帮凶,拷问了杨嬷嬷,无一不证明,李云萝没骗她。
杨嬷嬷供出的,比李云萝知道的还多。
杨氏,这些年看似不声不响,无欲无求,实际早已满手鲜血,罪行累累。
李仙芝和李云萝联手做了一个局,就当是为李云萝的生母、为胡姬报仇吧,也为了她们的小妹妹,永远不要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位生母。
“你女儿已经找到了,你想见她吗?”
杨氏浑身一振,没有注意李仙芝冷冰冰的口气和疏离的用词,近乎癫狂地问:“在哪儿?让她来见我!不不不,我去见她,我亲自向她赔罪,告诉她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她,不是不愿意养她……”
“你养她了。”李仙芝面无表情道,“你养了她十七年。”
杨氏一怔,“你在说什么?”
“杨兮兮,不就是您的女儿吗?”李云萝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章啦!要顺一顺下面的剧情,明天再更——会发小包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