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玺把架势拉得足足的。
门房搬来矮脚椅,盘腿坐着,鹿卢剑出鞘,不紧不慢地擦,脑袋歪着,眼睛垂着,嘴角噙着一丝冷嗖嗖的笑,乍一看还挺能唬人。
语气也是懒洋洋的:“二姐夫怎么有空找我玩?”
鹿卢剑代表王权,今上亲赐,若是不小心被它扎到……扎了也是白扎。
萧子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玺弟,今日不是来找你玩的,我同魏少卿有正事求见岳母。”
李玺:“嗯。”
萧子睿松了口气,“那我们就进去了?”
李玺抬起脸,瞅了瞅他,“母亲今日事忙,不见客。”又扫了眼魏禹,“尤其是外客。”
萧子睿嘴角一抽。
不让进你嗯什么嗯!
下马威给足了,李玺挺美。
随手把剑一丢,无花果急吼吼去接。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清瘦的女子,穿着男装,武者打扮,身法诡谲,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闪着寒光的剑尖。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里不无崇拜。
李玺冲她一笑:“小胡椒回来啦?茯苓酒给爷[注]带回来没?”
胡娇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给李玺搭上披风。
李玺潇洒地甩了甩披风上金灿灿的流苏,一步步走下台阶——特意走得很慢,为的是让门洞里的小旋风把披风吹起来,增加气势。
魏禹端着手,目光是那么平静,表情不见一丝裂痕,就这么看着小金虫虫直奔自己而来,然后……突然踉跄了一下,扑进他怀里。
魏禹勾着唇,俊眉微挑。
福王府流行……投怀送抱?
咳!
失误了!
都怪披风不老实,缠住了他的脚。
李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然而身上的环环佩佩太多,和披风上的流苏缠到一起,几乎把他包成一个小茧子。
一股浓烈的香风扑面而来,魏禹差点打个大喷嚏。一低头,瞧见小福王腰上叮叮当当挂了七八个银球香囊……
要把自己熏成小香虫吗?
魏禹摒住呼吸,手探到他腰间,想帮他把纠成一团的流苏解开。
不料,李玺反应极大,啪的一声将他打开。
两个人皆是一愣。
李玺睫毛忽闪忽闪的,动了动嘴,那声“抱歉”终究没说出口。
魏禹微抿着唇,也没解释。
清脆的一声,唤醒了众人。
福王府里乌泱泱冲出一大波人,什么管家嬷嬷丫鬟小厮之类的,把李玺团团围住。
切脉的,检查“伤势”的,递布巾的,端热茶的,陪哭的……那架势不像绊了一跤,倒像得了绝症。
魏禹嘴角直抽。
萧子睿清了清嗓子,憋笑道:“没见过这场面吧?别急,等你成了福王府的三女婿,会习惯的。”
“做梦呢?”李玺推开众人,“二姐夫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我姐知道吗?”
话是对萧子睿说的,一双桃花眼却瞪向魏禹。
萧子睿摸了摸鼻子,没哼声。
魏禹微垂着头,视线落在那双眼睛上。
眸色澄净如琥珀,水润润的,即使这么瞪着人也没有多少凶色,尤其是眼睛眨起来的时候,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有点乖。
难怪长安城半个贵胄圈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拿着这只小金虫当宝贝疙瘩……
李玺凑过来,原本是想损他一顿的,结果看着看着就被他的美色迷住了。
不愧是被长安城一大半的小娘子暗恋的男人……有点好看呀!
啧啧,浅麦色的皮肤,是他梦寐以求的!
薄嘴唇他也喜欢!
眉毛长得也太好了吧?
眉梢还有一颗痣!
李玺手有点痒,抬起小爪子,摸了一下。
魏禹脸一黑。
这只小虫爪,刚刚摸过狗!
少卿大人默念了三遍“这是福王,金尊玉贵的小福王,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福王,不能随便得罪的小福王”……
然而没有用!
最后还是洁癖属性占据上风,当着李玺的面就掏出帕子,把他摸过的地方擦了又擦。
擦!
小王爷炸毛了。
嫌爷脏咋的?
无花果扯着嗓门替自家主子找场子:“我家阿郎肯摸你那是给你脸,你比圣人御赐的熊狮犬还要金贵咋滴?熊狮犬都能摸得,你摸不得?”
他跟在李玺身边狐假虫威惯了,完全忘了眼前这个沉稳淡然的男人,并非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狗腿子、小纨绔……
魏禹不紧不慢地折起帕子,淡淡道:“按《大业律》,当街辱骂朝廷命官,徒三年,罚钱五百贯。”
无花果:“……”
“你是奴籍吧?以下犯上,罪加一等。”语气平静淡然,不带任何歧视情绪。
无花果整日跟着李玺招猫逗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然而被魏禹的气场一镇,不由慌了:“罪加、加完了是啥?”
“不严重,也就流放三千里吧。”魏禹勾唇,“看在你忠心护主的份上,岭南还是高丽,你可以选一选。”
无花果腿一软,抱住李玺的大腿,哭唧唧:“阿郎,我怕……”
“不怕,爷护着你。”李玺拍拍他的头,仰脸看向魏禹,“我不计较你拿帕子擦脸,你也别计较我家小果子骂你,成不成?”
魏禹掀唇:“可真公平。”
李玺眼睛弯弯,“你觉得公平就好,毕竟嘛,我是一个武人,没念过多少书,你好歹是大理寺少卿,对《大业律》肯定比我熟。”
魏禹挑眉。
第一次,他对一个小纨绔起了兴趣。
差不多就是那种……“想敲开他脑壳,给他灌点诗书礼法、家国天下”的兴趣。
萧子睿忙把李玺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小宝呀,姐夫得提醒你一句,兹事体大,圣人亲自拍的板,没见岳母都同意了吗?换成旁的,你闹一闹,再到太后跟前撒撒娇,兴许能过去,这次不成。”
李玺又何尝不知?
可是,圣人,太后,母亲,二姐夫,这些人考虑的全都是“兹事体大”,谁考虑过三姐姐的终身幸福?如果他不闹上一闹,这事就真没人敢闹了。
李玺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萧子睿松了口气,语气略欢快:“既如此,小宝快叫他们把门让开,放书昀兄进去。”
李玺下巴一扬,二十余名高壮的府兵唰唰唰上前,严严实实地将府门挡住。
萧子睿有点蒙,“你不是同意了吗?”
“谁说我同意了?”
“你方才都应了。”
李玺坏笑,“我只是礼貌性地应一下,毕竟咱们福王府也是礼仪之家嘛!”
萧子睿:“……”
真的,他是搞不定了。
魏禹上前一步,执手道:“我等今日前来只为求庚帖,至于合不合得上,还得圣人定夺。”
李玺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求庚帖?”
萧子睿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是啊是啊,你看,魏兄连媒人都没请,只叫了我这个中间人,就是因为这事还没定,成不成的得听圣人的意思……”
所以你不要瞎折腾,免得圣人把矛头对准福王府!
李玺略略想了一下,在无花果耳边说了句什么。
无花果吓了一跳,“不行,阿郎,绝对不行!”
李玺给了他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又没拿你的,你慌什么?”
无花果皱着小胖脸,怕怕地瞅了魏禹一眼,纠结道:“不、不然……拿我的?”
李玺没好气地把他推开,“小胡椒,你去。”
胡娇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往府里走。
无花果急得不行,一路追一路婆婆妈妈地念叨。最后连熊狮犬都看不过眼,汪汪叫着跑过去,把他叼了回来。
胡娇功夫好,脚程快,没一会儿就把庚帖拿来了。
雕着花的红漆小木匣,长一尺,宽六寸,女儿家过了十五岁都会有一个,里面放着生辰八字,专为合婚用。
李玺直剌剌地怼到萧子睿跟前,突然笑了一下,“姐夫,你可得拿稳了。”
萧子睿手一抖,怎么一下子就拿不稳了?
他怕李玺再整什么幺蛾子,连忙交给了魏禹。
魏禹一如既然沉稳淡定,没过分小心,也没傲慢轻视,只是依着礼数把木匣放在了装着木雁的红担中。
看着他们走远,李玺揪了揪熊狮犬的小毛耳朵,“走,跟三姐姐说说去,她听了一准儿乐。”
无花果面如死灰。
王妃若是知道了,舍不得打阿郎,却会打死他。
圣人也会打死他……
太后心善,大概会帮他求情,流放三千里什么的……
“胡椒,不然你现在就一剑杀了我吧!我不想去岭南啊,高丽也不想啊!”
胡娇木着脸,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直到出了永兴坊,萧子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问了趟名,怎么跟打了场仗似的?诶,书昀兄,还是你有办法,三言两语就把那个小祖宗说动了?”
说动吗?
未见得。
魏禹扫了眼装着庚帖的小木匣。
兴许人家早就下好了套,就等着他们往里钻。
小米虫,也是有脑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