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二月天。
朱雀大街两旁开着明渠,渠边遍植桑榆,春风徐来,一簇簇榆钱挂满枝头,挨挨挤挤,娇娇嫩嫩。
三五孩童梳着朝天揪,扬着小脑袋,扯下一把榆钱往嘴里塞。
过往行人从旁经过,随手帮娃娃们压下高枝,逗弄两句,和乐融融。
突然,长街上传来一声犬吠,挑担的货郎精神一振。
这不是普通的犬吠!
叫声浑厚,调子悠长,气势十足!
是福王府的熊狮犬,长安城的吉祥物!
“汪!”又是一声。
胖嘟嘟的熊狮犬抖着浑身的金毛冲上长街,后面紧跟着十余名府兵,边跑边喊:“福王过天街,闲者退散!”
一瞬间,街上行人如潮水般退向两侧,那些反应不及的,被行动敏捷的府兵拽到一旁,彼此间熟门熟路,配合默契,没有伤到一个人。
宽阔的朱雀大街瞬间安静下来,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威风凛凛的大白马疾驰而来,飞扬的马尾系着大红丝络,高昂的马头罩着黄金额,华丽丽,亮闪闪,壕气逼人。
马背上驮着个身量颀长的年轻郎君,戴着红宝冠,穿着祥云袍,醉红的珊瑚珠串垂在耳畔,衬得两颊的肌肤盈白如霜。
还没看清五官,便嗖地一下掠过去了。
人们纷纷驻足遥望。
有人操着蹩脚的长安话,好奇问道:“那人是谁?好大的排场!”
一位老者不答反问:“客打远处来吧?”
那人执手,行了个外邦礼,“新罗,金城。”
“怪不得。”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敢在天街纵马的,除了那位金尊玉贵的小福王,还能有谁?”
新罗人更加不解,“再尊贵,还能比得过大业皇子?”
老者摇头笑笑。
接下来,是长达三刻钟的科普——
“定王遗腹子”、“圣人亲侄子”、“手握皇城三十万禁军兵符”、“正牌皇子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还有哦,人家上头有三个姐姐,大姐嫁的是弘农杨氏,二姐嫁的是兰陵萧氏,三姐待字闺中,未来夫婿……不用想,肯定要从几大门阀中挑。
当然了,再大的门阀也大不过天家。
这位小福王之所以过得这般滋润,最大的依仗有两个,一是太后娘娘,二是当今圣人。
太后娘娘是先帝的正宫皇后,并非今上生母,而是定王的。作为定王遗腹子,李玺小王爷实际是太后娘娘唯一的亲孙子,其余皇子、王爷都要隔着一层。
这位小王爷出生那日,今上刚好带着大军攻入长安城。随着定王府一声响亮的啼哭,三十万皇城军攻破承天门,诛杀戾太子,肃清东宫余孽,宣读继位诏书,入主太极殿。
彼时霞光漫天,鹳鹤齐飞,东方天幕祥云冉冉,现圣人像,是为大祥瑞。就连监天台的太史大人都说,李玺小王爷是大业的福星!
今上盔甲上的血迹尚未抹去,便亲临定王府,怀抱稚儿,封福王,愿他福寿绵长,授皇城令,许他一世安.泰。
……
新罗人对着李玺消失的方向肃然起敬——如果能抱上牛叉小福王的大腿,他、不,他全家都能在长安城扎下根!
福王府建在永兴坊,西边就是皇城。偌大的王府足足占去半坊之地,今上特许,福王府的院门直接开在坊墙上,方便李玺进出。
此时,李玺的小伴当无花果正站在门前,伸着脖子朝街角张望。
看到李玺的身影,无花果大大地松了口气,没急着上前,而是指挥着门房将那面一人多高的铜镜搬出来。
“摆正了,擦干净,阿郎要用的。”
“知道,也不是头一回了,您放心。”门房咧嘴一笑,用细白的麻布打着圈擦,显然是做惯了。
李玺翻身下马,揉了揉扑上来的大毛狗,开口第一句便是:“头冠歪没歪?发型乱没乱?”
“没歪,没乱,好着呢!”无花果忙让开身后的铜镜,让他照。
李玺理了理金冠,扯了扯腰带,晃了晃颊边的珊瑚珠子,又抖了抖飘逸的祥云袍,确保从头到脚每一处都美美的,这才露出满意的笑。
无花果嘟起两颊的肉,偷偷笑他臭美精。
李玺捏了把他的小胖脸,“今日好不容易赶上杨淮那个铁公鸡拔回毛,爷几个正撺掇他拿出私藏的茯苓酒,结果一口没喝上,愣是被你三只飞鸽催回来——说吧,若没大事,剪了你的小揪揪!”
无花果忙捂住头顶,再三强调:“有大事,天大的事!三娘子的眼泪都流成河了,阿郎再不回来寿喜院都能养鸭子了。”
李玺脚下一顿,“小果子呀,又夸张了。”
“没,这回真没夸张,实打实的!”无花果颠颠地跟着,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李玺的三姐姐,寿喜县主李木槿,年方十七,到了婚配的年纪。定王妃与太后给她订了门亲事。只是,李木槿心里早就有了人,死活不愿意。
这事拉扯了大半个月,原以为得黄,没承想定王妃竟私下请了太后懿旨,并与男方说定今日上门问名。
李玺啧了一声。
怪不得今日杨淮费心费力把他哄出去,原来是怕他拦着!
寿喜院。
李木槿正坐在八角亭里,对着湖里的锦鲤嘤嘤哭。旁边陪着一位女官,轻声哄着。
李玺扒着槛栏瞅了一眼,得,这回是真哭,不是装的。
他没走正道,直接攀着栏杆翻了上去,把两个小娘子吓了一跳。
李木槿挂着泪珠,哑声埋怨:“怎么才回来?再晚些你就只剩两个姐姐了!”
李玺盘着腿坐到她对面,吊儿郎当地哄:“祸害遗千年,就三姐你这样的,跳进湖里也得被水鬼送回来。”
李木槿翘起嘴角,怼道:“你更、更、更会被送回来!”
见她笑了,李玺便安心了,摆摆手,“小果子,去,叫人上些茶水点心,三姐打算跟我在这扯皮到天黑,不说正事了。”
李木槿:“……”
旁边的女官掩唇一笑,打圆场:“阿郎快别逗趣了,这会儿魏少卿指不定已经到了府门口,难不成您真想让三娘子嫁入魏氏寒门?”
李玺不急不慌,“寒门怎么了?好歹是正正经经进士出身的状元郎,总比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月弯弯强上百倍。”
李木槿大吼:“人家是皓月先生、皓月!才不是什么‘月弯弯’!”
“汪!”
不等李玺作声,忠心护主的熊狮犬便跳起来,凶巴巴地吼回去。
李木槿嘤嘤嘤:“你的狗也欺负我!”
“熊熊子是想让你矜持点。”李玺揉了揉熊狮犬毛绒绒的大脑袋,笑眯眯地奖励了它一块小肉干。
熊狮犬没急着吃,而是伸出软乎乎热嘟嘟的舌头舔了舔李玺的手,这才轻轻地咬住肉干的一个小角,小心地吃下去,生怕伤到李玺似的。
李木槿一阵牙酸。
心更酸。
李玺分给她一个眼神,“说吧,想让你英明神武的弟弟做什么?”
“把姓魏的赶走。”
“我有什么好处?”
李木槿瞪眼,“我可是你亲姐姐,还要好处?”
李玺笑眯眯,“是啊,趁我年纪小不会告状,天天掐我拧我在我脸上画乌龟的亲姐姐。”
李木槿一噎,没别的,就是心虚。
李玺摊手,“好处。”
李木槿没好气地从腰上扯下一个精致的鎏金累丝小香笼,丢给他,“最后一个,再也没有了。”
李玺往手心里一攥,“得咧!看在咱们姐弟情深的份上,你弟弟我就冒着被母亲打,被祖母骂,被圣人厌弃的风险,把姓魏的赶走好了。”
李木槿:呸!
出了寿喜院,李玺的笑就敛了起来。
这件事他比李木槿想得更深。
太后之所以做媒,定王妃之所以乐意,说到底是因为当今圣人。
今上为了稳定朝局,大力削弱门阀势力,改革科举,扶持寒门与庶族,如今只是开了一个头。
李木槿的婚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寒门子娶皇家女,将是对坚决抵制“越级”通婚的守旧门阀的一次沉重打击。
对圣人来说,李家的女儿都是用来平衡权势的棋子,尽管她们是世人眼中金尊玉贵的公主、县主。
对李玺而言,他只在意自己的姐姐会不会嫁给心爱的男子,能不能幸福安稳。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让三姐姐成为皇权博弈下的牺牲品。
魏禹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进了永兴坊。
跟在他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福王府的二女婿,李玺的二姐夫,萧子睿。
一路走,萧子睿一路犯怂,“你说我当时咋想的,怎么就同意跟你一道来了?”
魏禹不冷不热道:“为了展翁的《游春图》。”
萧子睿嘴角一抽,“你知道的,我那个小舅子就是老李家的小祖宗、定王府的眼珠子,真把他惹恼了,我家娘子定不会饶我……为了夫妻和睦,倘若我临阵脱逃,书昀兄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魏禹偏头瞧了他一眼,“行,你走吧。顺便转告福宁县主,我有一句话带给她——昨晚有人喝大了酒,斥巨资买下前朝展翁的《游春图》。”
萧子睿一怔,“你——你给我下套?!”
魏禹微微一笑,“不用谢。”
我谢你小舅子!
萧子睿哼道:“这桩婚事若是能成,咱俩就是连襟,我小舅子也是你小舅子,到时候……”
小舅子的滋味,谁有谁知道。
魏禹执着缰绳,挺拔的身子随着马鞍轻轻晃动,一双星目微眯着,神态悠闲自若,仿佛根本不是去提亲,而是去郊游。
李玺正抱着鹿卢剑,牵着熊狮犬,带着二十府兵守在王府正门。
远远地瞧见一队人马走来,一眼就看到那个神色悠闲,低眉浅笑的男人,第二眼才注意到自家姐夫。
萧子睿出自兰陵萧家,家学渊源,才貌双绝,然而走在这个男人身边,愣是被比得黯然失色。
李玺是纨绔圈的头头,魏禹是长安清流的领袖,俩人都听过对方的大名,这还是第一次对上。
李玺瞧着魏禹,酸溜溜地评价:到底是长安公认的美男子,确实有那么一丢丢姿色。
当然,跟爷比还是差点。
魏禹目光平静地看向阶上那个华丽丽、亮闪闪的小福王,不由想起坊间一句传言——这位福王,就像披着金壳壳的小米虫……
呵,还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