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勉强触及破烂的茅屋四壁，屋内没有什么家具，但却堆满了各种工作的书籍。一个精瘦的老者穿着一身破旧却依旧洁净的儒袍，在伏案写作，在微弱的灯光下，一手圆润、娟秀、挺拔、整齐的小楷在他笔下流出。这些，无不显示出他是一个饱学之士。

屋外雨声极大，拍打着屋顶，如同他的记忆在嚎叫。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老者的思考与运笔。

写着写着，当笔写到“朴有定”之时，他停了笔，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教书时刻，记得各个学生在他的教导下，一点一点地成长。

“这个朴有定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孩子，也十分勤学向上，是他教出的学生中，成就最大的那一个。只不过他却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浑浑噩噩过日子，前段时间还因站队问题而被惩罚，怕是现在凶多吉少了。”这位老者无声地默念着，他就是朴有定的师傅。

老者直起了身子，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还在为朴有定感到惋惜。他挑了挑灯芯，把光源弄亮了一些，然后想继续写下去。但笔还没有落下，老者又停了下来。他似乎听到屋外有什么动静。

虽然屋外的大雨敲打茅草发出吵杂的响声，但透过薄薄的墙壁和水滴声，他仍然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如此的雨夜，谁会在这个时候这样走动呢？”他想，“怕是只有贼人或者其他心怀不轨的人才会在这样漆黑寒冷的雨夜中游荡。”

但老者并不太担心，自己本来就因贫穷而著名，只能靠徒弟的接济过生，没有什么贼人会盯上他。同时他屋外还养着一只大黄狗，它敏锐而强壮，如果它吠出声，老者也有反应过来的时间。

茅屋有一扇挂着窗帘的小窗户，正当老者想继续写下去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了窗户撩起了窗帘，窗外露出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光。

老者为自己的黄狗没有反应而感到惊讶吗，但并没有失态。他扶了扶座子，厉声问：“谁？”

“是我，不肖徒儿，朴有定。”微弱的光照到了朴有定十分疲惫的脸庞。

老者对朴有定的深夜造访感到惊讶，但还是赶紧说“快进来，外面雨大。”

“徒儿啊，你怎么落到了如今的地步的呢？”

朴有定把自己冲动之下计划刺杀李润德的女儿然后失败，最后小妾带着仆役离开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让老者连连摇头。

“糊涂啊，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呢？原本你没有了官身，也不至于被要逃难啊。现在你十有八九是要被通缉了。”老者摸了摸自己鄂下的山羊胡，“不过冲动也是你的特色，如果不是当年你这性子，你也不至于要呆在富宁这么久，而没有得到升迁。”

“师傅啊，这些髡发人士，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怎么看都是图谋不轨的！他们显然是从不知道哪里得到了绫阳君政变的消息，然后打着这个旗号来达到自己的野心的。这样的败类，朝鲜人人得以诛之！而那个李润德，也是一个无耻之徒，竟然借着此等不利于朝鲜社稷的事变，控制了富宁，取代了我的位置——这是富宁百姓的不幸啊！我组织刺杀此獠，也是有利于江山社稷的事情啊。”

“可现在可不是光海君的时代了，现在是绫阳君当政了......”

“不，是绫阳君篡夺了王位！这个绫阳君，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了，但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丧心病狂，居然如此大逆不道。但我们要知道，不义之人必遭惩罚，苍天是有眼的！绫阳君生于不义，必将死于羞耻！我看这个绫阳君集团，必定也是不稳定的，他们快则一两个月，迟则三年，必定爆发内讧，这时候就是正统王族恢复的时机了！我们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匡扶社稷，惩戒绫阳君，为朝鲜民众争取一个朗朗乾坤！”

“可是这又关我这个贫苦教书人什么事情呢？”

“师傅！”朴有定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师傅你也知道我性格有明显缺陷，有你在我才能成就大事；而且您学识渊博，这是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的。有了你的帮助，我接近有意向的王族才多几分把握！而且，”

外面恰好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两人，显得分外阴森。

“你真的愿意安于教书的贫苦生活，而不愿意让自己所学得到展现吗？真的不愿意一朝从龙升天，让自己威名远扬，流芳百世吗？”朴有定眼睛在发光。

老者避开了朴有定的眼光，站了起来，在房子里面四处踱步。

良久，在一道电光再次出现时，老者说：“好！”

“不过，目前就我们两个人，别说去汉城找王族，可能我们连咸镜道都出不了。”老者又有些疑虑。

“我身上还有很多财物，我们可以购买一些物品假装是商人然后离开。而人数也不只我们两个，我还有一个忠心的仆人，他誓死要保护我们的。在之前我那小妾骗诱仆人时，他毫不动摇，还及时通知了我。”

“那么他现在在哪？”

“在外面，你家的大狗不认识他，他进来可能会被大狗伤害。”

“糊涂啊！外面雨这么大，你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快叫他进来！”

然后老者和朴有定撑伞外出，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了一个已经变成了落汤鸡的仆人——但他依旧是保持警备状态，没有丝毫懈怠，看得老者一阵惊叹。

进屋后招呼仆人去换了一下衣服，然后他就执意要烧水给朴有定洗澡，说他淋雨了怕要着凉。

朴有定去洗澡后，十分感叹这个仆人的忠心的老者，不禁问起了原因。

“我对主人的忠心是没有理由的，为主人效忠就是我的使命。不过如果非要我找到一个起因的话，我或许要提到这么一个事情。”

“我以前的一个穷凶极恶的恶人的奴隶。有一天，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为前主人放牧——这是我做过的比较轻松的工作，我的前主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压榨我——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那时发生重大转折。正当我赶着羊群的时候，面前的陡坡上出现了一只打猎的队伍，领头的人很英俊，骑着漂亮的大马。他的马失了蹄，措不及防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然而他身手矫健，在滚到半山腰的时候一个鹞子翻身抓住了一丛小树。我用套马索把他救了上来，然后我告诉他我还能帮他把马救上来。他很惊喜，他说如果我救了他的马，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预算我让他的随从接下来两根套马索，缠在我腰间，我顺着悬崖爬了下去，那匹马奇迹般的毫发无损，安安静静地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吃草。我想抓住它，但它很暴躁，不让我接近它。预算我抛出套马索套住它，让上面的人把它拉上去。虽然我当时还带着脚镣，但我仍然爬上了悬崖。”

老者看着那个仆人一脸平静地述说，似乎对那段经历不以为意，但老者的内心依旧掀起了波澜，他能够想象到当时的艰难，“你就是一个壮士！”老者赞叹。

“我爬上去后，领头人仔细地问我周围的路，我常在那一片放羊，对地形比较熟悉，于是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们，甚至包括哪里有强盗埋伏。他对我的表现很满意，问我想要什么，我回答说：我想要拜托如今的悲惨生活！那领头人就跟我说：跟我走吧，做我的仆人，为我效忠，你会过上一个稳定的生活。”

“当我穿上一件体面的衣服，骑上了一匹主人给我的马，我感到了无限的荣光，这种感觉和摆脱困境的感觉一起向我袭来，让我几乎觉得身在天堂，天空在我眼中也不再是黑而干硬的，而是充满了炫目的光芒。这让我明白了，主人就是我的救星，就是值得我一辈子效忠的永远的主人。后来数年，我一直追随着他，从不变心，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最终得到了我现在的名字——朴法。我对主人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将追随你一生一世，用我的性命去保护你！”

老者听得十分有感触，但有想到那个不成器的朴有定，就摇头了一次又一次。再和朴法又聊了一会后，朴有定洗浴出来了。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宜早不宜迟，雨一停我们就出发吧。我们就一路向着西南方向走，避开富宁那群匪徒。跨过山脉后再沿河南下汉城吧。”

老子说：“你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老者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个小屋老者已经住了好一段时间了，骤然间就要离开，难免有些不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重点扶正了自己的帽子，然后走到挂在屋子中间的写着“至圣先师”的孔子像虔诚地拜了拜。

朴法恭敬地问：“要不要带上这满屋子的书籍？”

老者摇头：“这些书都已经存在我脑子里面了。书籍的形骸就赠予后来人吧。”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细，最后连一点雨声都听不见了。

“太好了，我们现在出发吧。”朴有定带着朴法急急忙忙走了出屋子，而老者最后环顾了一下房子，转身走出去，本来想顺手把门给锁上，但想到自己可能不回回来了，所以仅仅把门给插上了。

大黄狗还蹲在外面，老者唤它过来，用哀伤的语气对它说：“你已经陪了我这么久，我也舍不得你。你就陪我去远行吧。”

黄狗温驯地接受老者的抚摸，然后跟着老者一起离去，却不知道自己将要漂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