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刹攥住初一的手,她抗拒地甩开,冷冷地道:“你是不是也想说我是个只会添乱的灾星?”
他叹口气,又拉起她的手,五指稍稍用力扣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再挣脱,“定一,你记得你小时候吗?就像是小猫一样胆小。”
廉刹从怀中摸出一只青色小瓶,弹掉塞子,将瓶中的黄色药粉洒向她的手背,伤口上迅速冒起细密的水泡,“嗞嗞”地烧了一会儿,只见裂开的皮肉渐渐愈合,他手掌轻抚过去,她手背之上的伤痕完全消散,就连一丝血迹都不见。
“那个时候,你就像山下那些农家的小女儿一般,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天真得让人怜惜,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廉刹长老,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搭理我呢?我告诉你,因为定一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大伙不理你,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发现你的闪光之处,这个世上,没人能取代他人,更加没人能取代定一……”他松开手,背过身去,苍老的声音越发粗哑起来。
“那时候你四五岁吧,大概你已经忘记了,我在想,当初我若是没有狠心将你逐出,你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对陀螺山,对圣姑,对族人,对我充满仇恨。”摇了摇头,苦涩涌上心头。
他转过身笑望着她,“定一,你不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你却是个最有毅力有决心的孩子,不管你的志向是什么,我不会再阻止你,你长大了,有权利决定自己该走什么路,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现在看到你长成了一个志向高远又乐于助人的好姑娘,我的心愿已了。”
她沉默着,抬手抹掉了面上不该有的湿意。
她错了吗?这些年,她一想到他的那双严厉的眼睛就会心惊,她不是应该恨他的吗?不是该找他报仇的吗?为什么现在……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得改变了心意了呢?
“定一,你的手沾染了浊气,若不将浊气抽出,你整个人都会被污染,会被妖邪同化,方才我狠心了些,你别怨我,你的朋友们也跟你一样,辟邪杨枝会彻底将他们体内的恶灵邪气逐出,一旦浊气完全清除干净,他们就会醒过来的,你要找八怪神牌,我会派人带领你们去,不过,我得先给你提个醒,珠链山禁地已被妖魔霸占,那叫做白启的石妖厉害非常,我曾与他交过手,却败下阵来,要想要进入墓穴,必须得先过白启那一关,你们可要当心。”
语毕,廉刹目光移向火刑台,见三人渐渐苏醒过来,便命人将他们松绑,在族人霜宁的带领下,初一一行人绕远路,从山谷之间穿过,乘着木筏过江,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珠链山的入口之处。
“各位,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娃娃脸的霜宁笑眯眯地道:“实质上,我是没有能力帮助你们,你们也知道的,就连廉刹长老都对付不了那个石妖,我不过是个祭坛的守卫,更是无能为力了……祝你们一切顺利吧。”
霜宁刚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微笑着道:“定一,你别忘了我,我们小时候可是在一块儿玩儿过的。”他努力地朝她挤出一抹灿烂的笑,而后,眼底泛上淡淡的哀伤,顿了顿,他只身钻进了水气氤氲的山洞之中。
“初一,你不再恨他们了吗?”鱼巧奉注视着她的侧脸,瞧见她眼角闪烁着泪光,鼻尖微红,猜想她此刻一定纠结万分。
他拖住她的手,看到她的手背上没有一丝伤痕,紧绷的心慢慢舒展开。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看他一眼,蓦地抽出手,大步跨上层层石阶。
她真的做错了吗?难道这么多年她背着巨大的压力和满心的仇恨其实只是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
不,一定不是这样,她怎么能忘掉当时那一幕幕景象。
她没做错,十年来孤独于世,遭受种种苦难欺辱,都是拜这些伪君子所赐。这世上的人都是虚伪的,一壁演戏来哄骗她,转眼间又说些好听的话来撇清自己的干系,装善心装圣人。他们都是假的,她怎么可以被他们蒙骗?他们一定是怕她来搅得陀螺山鸡犬不宁,才故意演出这充满温情的戏码给她看。
矛盾冲突让她心绪难安,身后鱼巧奉的关心断断续续地传进她耳朵里,她的心里微澜又起,这个鱼巧奉,他是真心的?还是跟他们一样?
回想起匕首扎进肉里时,她痛得几乎昏厥,鱼巧奉在火刑台上的苦苦哀求,他是贵公子小少爷,长这么大没吃过苦头,更加没向他人低头求饶过,可是为了她,他宁愿放下自己的尊严来低三下四地求人,而她呢?明知道自己对他是有心的,却只能强迫自己将这种无法长久的感情深埋在心底。
她是要做巫女的,要重新接任衣钵的,既然如此,就绝不能跟自己的姐姐一样,和一只妖怪坠入情网,自毁前程。在这世上,除了理想,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亲情尚能斩断,更何况男女之情呢?
思及此,她眼底涌上酸楚,却强迫自己千万不要哭出来,她已经长大了,不该再为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哭哭啼啼了,越靠近陵墓,她的情绪越发低落,那个人,她真的躺在里面吗?或许,龙定心此刻还同那只妖怪夫君在百年之前呢?
“初一当心!”她只顾着走路,完全没注意到脚下,脚下的石阶何时从中间裂开了她都未察觉到。
鱼巧奉见势立即奔上前去将她拖到一边,这才没让她顺着那坍塌一半的石阶掉进深谷中。
惊魂未定,抬头时,她的目光正对上前方的巨石,这石头有三丈来高,正好堵在墓穴门口,想必这岿然不动的庞然大物便是将廉刹打败的石妖。
初一偏头瞧见那巨石的左侧有条缝隙,估量着可供一人侧身进入。
“看见没有?我们就从那条细缝进去,千万不要吵醒了石妖。”初一转过身,压低声音向其他三人说,鱼巧奉忽然神色惊慌,手指僵硬地抬起,指向她身后。
她刚一转身,那石妖突然间狂怒起来,猛地一抖,大大小小的石块如雨点子纷纷朝他们飞来。
初一立急速念咒,在石块与他们四个人之间结下一道屏障,“我坚持不了多久,你们找机会就进去!”她翻动十指,横飞的石块在屏障之外形成两股强劲的势力。
“这里是龙氏一族的陵墓,岂容你这妖物占山为王!”鱼巧奉一壁说话转移石妖的注意力,悄悄地将禇昭沅和白咏心推到一边,朝他们二人嘱咐道:“你们先进去,万一我和初一不能脱身,八卦神牌就由你们带回去。”
“巧儿,你不会有事的。”禇昭沅泪光闪闪,不舍地回望一眼,遂拉起白咏心朝狭窄的洞口跑去。
“这里是龙氏一族的地方没错,可这也是我妻子的陵墓,你们贸然闯入打扰她安眠,你们通通都得死!”
屏障之外的石块越积越多,初一明显地感觉到快要支撑不住,当她听到石妖说到是妻子的陵墓时,她心一跳,再度凝聚神力,大喊道:“白启,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吗?你真的舍得杀了他吗!”
她预想的事情并未发生,她以为,当白启听到儿子的时候,会立即停手,却哪里知道,石块猛然间冲破屏障,若不是她躲得快,只怕已经被飞出的石块打进了远处的山梁之中。
“白启,你不认得你的儿子了吗?他日思夜想着你,你却要杀死他吗!”她声嘶力竭狂叫,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你再不停手会后悔的!”
斜飞的石块在快要砸中他们的时候突然间停了下来,半空里悬浮着密密麻麻的石子,连微弱的日光都被遮去了一半,天空顿时又昏暗下来。
巨石遽然间从中间裂开,石块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四个人均是一怔,而后,便被惊得目瞪口呆。
自破散的巨石之中迸发出的点点白光融合汇聚,最终,在洞口凝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原来所有人都以为的石妖其实是只以巨石作为遮蔽物的狐妖。
初一瞧见,那立在洞口的,是一个白衣白发的瘦高男子。当他转过身时,她只觉得极为刺目的光让她的眼睛不由得微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完全看清楚这人的长相。
他精绝秀美的容颜是在人间难以寻到的,他和公孙意、鱼巧奉一样都是美人,只不过是截然的风格。他的美色之中带着阴柔妖异,只怕只要是个人,都会被他这幅长相迷得神魂颠倒的。
她不禁觉得好笑,法力高超的龙定心竟然也沦为俗人,被这妖怪的色相迷惑了。这也难怪,狐妖本是善于勾魂夺魄,不管男女,都有这一手好本领,这白启,与其他的狐妖能有什么分别呢?
当她瞧见他湛蓝色眼瞳之时,心口忽地紧锁,再看时,只觉得他如湖泊一般的双瞳透着令人畏惧的凛冽。
“爹?”白咏心试探地开口,他记得,爹爹的头发又黑又亮的,怎么……
白启亦是同样的反应,两人均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白咏心揉了揉眼睛,确信眼前这个容貌俊美的男子就是自己的亲爹,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却一动不动,只是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子簌簌地抖着。
“心儿,到爹这儿来。”白启张开双臂,白咏心这才泪流满面地扑进他爹的怀里。
白启拥着他,眼角渐渐模糊起来,他声色哽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爹,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因为爹太想念你娘了。”白启捧着儿子小小的脸庞,温声道:“以前你娘还担心我们的心儿离开爹娘之后会不会长大,会不会变成男子汉,我想,你娘多虑了,心儿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白咏心泣不成声,泪水鼻涕都抹在他爹的白袍上面。
鱼巧奉瞧见这父子相认,抱头痛哭的场面,心底泛上浓浓的酸涩,转脸望向初一时,却见她紧皱着眉,似是在竭力抑制住悲伤的情绪。他没有出声,又调回视线,跟着白启父子黯然落泪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