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梁钦终于赶到交战现场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一艘白云城的船只了,姬飘摇的行动十分果断,藉着叶孤鸿巧妙的诱敌深入之计,把朝廷大军的先锋彻底吃掉之后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收兵回城,眼下留给梁钦的只有水里抱着木板扑腾的数十个零散官兵,在平静的海面上打着旋儿,十分可怜。
一心建功的皇甫小将军一早穿戴好了连环锁子甲,就等着守点打围狠狠出一口气,结果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溃败的士兵被一个个系着绳索拉上来,垂头禀报几乎全军覆沉的经过。
开始皇甫逸还有心气抽两鞭子,等到梁钦听到主将居然被一个白衣人一剑穿心致死,怒发冲冠地要全军加速直奔白云城会战了,却又顾盼左右,拉着杜承晏诚恳道,“敌寇怕是正是打定主意要引我们深入,再行斩首计划,杜阁老千金之躯,岂能如此以身犯险。”
杜承晏落落大方地回礼,“皇甫将军贵为帝胄,仍不辞辛苦,亲身到此,下官不过萤火之光,若乱军中敌方真行刺杀之事,定当以身相殉。”
曾经或多或少参与紫禁城一战的两人对望之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虽然月圆之夜西门吹雪站在保驾从龙的一边,但是江湖水深,明知道白云城内有这么一个看到谁谁就得死的大杀器,还愚蠢地暴露出自己主将或者重要人物的身份,那可就不是一般的蠢了。
梁钦没有听出两人打什么哑谜,但是为官多年,梁钦看着两位上司的神色自是明白似乎现在立刻发兵挽回一局是个没有人赞成的主意。老谋深算的海道副使眨巴眨巴眼睛,恭敬地低头领命,鸣金收兵了。江湖水深不深,梁钦不知道,不过朝堂上的水,那可是深得很呐。
是夜,辅国将军和新任东阁大学士在甲板上谈了整整一夜的心。次日,以户部侍郎身份督军为名一直滞留在南海前线的杜承晏带着心腹连夜回京,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战事不利,请求增援。辅国将军皇甫逸一改先前身先士卒的英勇,先行回岸边给杜承晏饯行,此后只要出海,所到之处至少有三艘船只护卫。
梁钦百般打听方知事情真相,从此饮食起居甲不离身,西门吹雪剑神之名,从此在军中渐渐流传。
若是西门吹雪知道自己在沿海军中的赫赫威名不过是缘于随手杀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将领,甚至还因此延误了朝堂大军集结的时机,给白云城争取了更多的防守时间,大概,还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吧。
杜承晏一来一回也算耽搁了数日,近在咫尺的慕容隽却毫不知情,也算是故友的一番体贴。不过躺在水阁的叶孤城对慕容隽可就没有半分体贴了。每天只要西门吹雪出现在附近,慕容隽就能够咬牙切齿地发现叶孤城有苏醒迹象,只要西门吹雪一回去,不管慕容隽使出浑身解数也无计可施。
还是翩跹终于腻够了清颜,跟西门吹雪一起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其中端倪,真正发挥作用的倒不是西门吹雪,而是西门吹雪随身携带的另一柄剑,叶孤城曾经从不离身的剑。只因月圆之夜一句剑不离身,便是翩跹也没有无缘无故去吃那个醋。
叶孤城所用之剑乃海外寒铁精英所制,陪伴主人度过了数十年寒来暑往,虽然没有化灵,与叶孤城未必没有心意相通。留下原本就属于叶孤城的剑来配合治疗,比起几乎不走出院门的清颜,却是一个切实有效的办法。慕容隽对此也颇为赞同,至少,对于一个大夫来说,这种解释听起来好听多了。
尽管翩跹提议前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是西门吹雪从腰间摘下叶孤城的剑时看着翩跹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微妙,微妙到了连叶孤鸿都忍不住为之侧目,看起来就像是,嗯,怎么说呢,自己堂兄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点太过于存在于两人之间了,就跟……呸!叶孤鸿劈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下好了,叶孤鸿那清脆的一声和爆红的脸色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慕容隽接过剑差点儿就没拿稳,觑着捂着半边脸回过神的叶孤鸿幽幽道,“叶小公子这是觉得叶城主身边放把剑还不够,打算亲自晕倒了陪着?”
“没,没有,我还有事,那个,最近朝廷一直没有消息,姑姑喊我去正厅议事,我先走了啊。”叶孤鸿下意识放下捂住脸的手,连连摇手后退,最后也不走廊桥正路了,直接使出八步赶蝉踩着水面跟逃命似的奔了出去。
“啧,要是我是他姑姑,也不放心把白云城交到这小子手上。”从翩跹手里接回差点失手摔了的长剑,慕容隽抬头招呼西门吹雪,“过来搭把手,把蓝田玉枕拿边上去,既然剑心通灵,干脆给枕着算了。”
沉默地走上前,西门吹雪手下微微用力抬起叶孤城的头颅,恰好把男人现下收拢起所有凛冽剑意的安详表情尽数收入眼帘,眸色越发深沉,待慕容隽调整好剑与人的位置,松开手的时候神色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柔和。
慕容隽仔细转了两圈,坐在叶孤城身边目光游离了一会儿,语带嫌弃地对西门吹雪挥挥手,“现在不用你在这儿呆着了,爱去正厅去正厅,爱去城墙去城墙,或者找人打一架去。你身上剑气再凌厉一点儿,别说你师父我了,这屋子怕是都要被压塌了。”
翩跹了然地轻笑,挽着西门吹雪的手悄声道,“既然叶姑姑在正厅,我带你去城外竹林看看吧,那里的棋子很不错,景致也很幽深。”
还没走两步,慕容隽的声音又传来了,“你自便就是,把翩跹小姑娘给我留下,总得有人给我打下手吧。不打算让叶城主早点儿醒了?”
“呃。”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慕容隽就是不满西门吹雪在这档口非要留在白云城,眼下即将面临围城又没办法再找机会把西门吹雪送走,虽然也送不走就是了,所以使劲儿埋汰。偏偏这还是做师父的一片心意没法儿说哪里不对。
翩跹也只好歉然地放开了紧紧交握的手,踮起脚尖咬耳朵,“要么我待会儿溜出来吧。”
“不必。”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一点儿情绪的声音,西门吹雪本想伸手揉揉翩跹的发丝,见少女满头青丝被人细细打理成了繁复的发髻,悬在空中的手又停了下来,划了一个弧度背到身后,离开的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等到再也看不到西门吹雪的背影,翩跹才叹了口气,“慕容师父你也有话要说?”
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翩跹坐下,慕容隽有些诧异,“怎么,之前已经有人找你谈过了?”
“也没什么,清颜姐姐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产生了不少误会,嗯,这两天总给我提起江南还有关内的适龄俊彦。”双肘撑在腿上,翩跹托腮望天,神色怅然,“慕容师父你也觉得我们不合适么?”
“咳,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应该是我徒孙女儿,有点诧异罢了。”慕容隽被小姑娘看透了心思,老脸也有些发红,“毕竟,你还年轻,未必看得清楚自己的心里念着谁,但是西门他却是快到了该婚娶的时候了。”
“芷儿回来也跟我提过,说你们行止过于亲密了些,但是我那时见叶孤城对你明明就是长辈的态度,于是也没想到这一节,谁知再看到的时候,你们看起来已经酝酿出不一般的情意了。”
“年轻的时候,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喜欢上一个人,甚至觉得哪怕远隔千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相思都可以化为长相厮守的。何况,对一个从来不会把儿女情长放在第一位的男人,你真的做好了和他在一起的准备么?”
“剑道,知己,医术,可能现在你觉得他心中是有你的,但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呢,那些原本就比你重要的东西只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执着,最终,压过被岁月消磨的情意。”
劝说的字句里带着深深的疲倦和叹息,慕容隽无声地捂住了脸,抹去了不知何时流出的两行清泪。阮阮啊阮阮,若是那年灯会,我们不曾相逢,不,哪怕知道今时今日,我也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