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别的原因,被除掉了,推出来背锅……蒙着黑布的房间里,齐平话音落下,女锦衣表情茫然:
“什么原因?”
齐平摇头道:
“不确定,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推测,郑怀恩乃是司库官,走私又避不开这一环。如果他并未参与此案,却仍旧被除掉了,那也许……是他发现了什么。
比如说,得知了幕后之人的身份?而巡抚抵达后,无论如何,肯定要查一下仓库,这样,就有除掉他的理由了。”
洪娇娇大皱眉头:
“不会吧……按照你的说法,走私难道还能越过他这个主官?”
“为什么不能?”
齐平越想,思路越清晰:
“要知道,这个郑怀恩并非西北军内部将官,而是五年前,调任过来的,给硬塞到了军械仓库这个关键位置,充当朝廷,或者说皇帝的眼睛,本就是来制衡西北军的官职。
从这个角度看,他抵达后,要么被腐蚀掉,要么,被架空掉……再者说,主办官员也不一定完全掌握部门情况啊,就像皇帝也没法完全掌控西北军,一个道理。”
洪娇娇说道:“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是啊,”齐平并不否认:
“而且是很大胆的猜测,但断案就是这样的,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说着,他迈步,走到桌案前,低头观察起来。
“你又要干嘛?”女锦衣好奇。
齐平头也没抬:
“求证,从一个人的生活空间,可以推测出此人的性格和状态。
嘘,别打扰我勘察现场。”
这么厉害……洪娇娇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喘,却也是盯着桌案看了起来。
书桌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
几本书,一卷纸,一个笔架,上头挂着一根根粗细各异的毛笔。
旁边是涂满了墨汁的砚台,两条摆放规整的镇纸,还有个小的洗笔缸,因为好几天无人清理,表面浮着一层墨。
桌角还有个熄灭的香炉,齐平掀起盖子,一股熏香气味散发出来。
齐平眉头微蹙,又依次,将桌上书籍简单翻阅,竟都是此界儒学经典,倒是卷起来的纸,不错,而且尺幅很大。
齐平眼神波动了下,扭头看向笔架,盯了几秒。
他拿起一只笔尖很细的狼毫,用手指搓了搓,在鼻子下轻嗅,继而,在洗笔缸里蘸了一点水,滴在了宣纸上。
旁边。
洪娇娇瞪大眼睛,给他这一通操作看懵了。
完全搞不懂,又不敢问,憋得极为难受。
好一阵。
见齐平连椅子都拉出来低头观察过了,才终于忍不住道:
“有发现吗?”
齐平吐气:
“有。我现在越发坚定自己的判断了,这个郑怀恩,也许在很久前,就已经察觉到危险了。”
喵喵喵?
洪娇娇脸上写满了问号,心说你到底怎么得出结论的?
就凭这些看起来毫无特殊的物件?
齐平笑了下,看着女锦衣英姿容颜,说道:
“不懂?”
洪娇娇不想承认,但没法子,不情不愿“恩”了声。
齐平深深吐了口气,眼神认真道:
“这就是教给你的第二课,细节。很多细节可以帮助我们绘制出嫌犯的‘人格画像’。”
人格画像?
这是女锦衣没听过的。
齐平耐心地指着椅子的几个地方:“你看,这里是什么?”
洪娇娇:“木头啊。”
“……”齐平无语了几秒,才说:
“是磨损,这张椅子的部分区域,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从部位看,可以推断出,椅子的主人经常性久坐。”
洪娇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椅子不就是给人坐的。”
齐平摇头:
“不然,要知道,郑怀恩是独居,整个房子里,都没有什么开火做饭的痕迹,米面也只有一点,说明他一日三餐,大多在司库衙门解决。
而这张桌子上,没有任何与公务有关的东西,说明,他也不是喜欢回家‘加班’的人……那么,为什么会有久坐的磨损?”
这个时代也没有手机,齐平很难想象,一个官员下班后,会在椅子上坐很久。
洪娇娇想了想:
“也许是读书,你看,这些书有很明显的翻阅痕迹。”
齐平点头:
“这是一种可能,但有趣的是,这些书籍并没有什么趣味,郑怀恩也早过了科举的年纪,却仍时常翻阅此类经典。
呵,实难相见,一个走私叛国之人,会常看这些忠君学说……这不符合一个叛国贪官的‘人设’。”
“此外,或许久坐的一个原因是读书,但在我看来,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什么?”
“绘画!”齐平道。
洪娇娇愣神:“绘画?”
“没错,”齐平指了指那张宣纸,说道:
“你摸摸,这纸如何?”
洪娇娇伸出手指摸了摸:
“很厚,也很滑,好像跟衙门里写字的不太一样。”
齐平道:
“当然不一样,因为这是熟宣纸,多用来绘画,你看这纸的开张,分明就是画纸,而且,是专门涌来绘制人物、工笔的画纸。”
洪娇娇茫然:“熟宣?”
这涉及到她的知识盲区。
齐平解释道:
“绘画所用宣纸,有生熟之分,生宣吸墨,滴水上去,会很快晕染开,适合作山水泼墨,熟宣则相反,水滴上去,难以浸湿。”
洪娇娇恍然,心想,方才他的举动,原来是判断这个。
齐平又指向那笔架:
“还有这些笔,好几只,也并非是书法用途,像是这衣纹小狼毫,便是勾勒线条之用,还有所用的墨,如果我没猜错,乃是油烟墨,书法、绘画两用……
诸多因素集合,可以判定,郑怀恩经常在夜晚作画。”
洪娇娇做出恍然状,意外道:
“你还懂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齐平微笑:“我会的多了,你不知道罢了。”
很熟悉的对话。
进门开锁时,两人说过,这次却调换了角色。
事实上,这些知识,他本来是不知道的。
但在京都时,因为深感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足,齐平曾蹲在六角书屋里,狂啃书籍,恶补知识。
这些知识点,便是那时候攒下的。
齐平继续道:
“还有一点,你看到那只香炉了吗?面的熏香,不是提神的,而是安眠的。
积灰很厚,说明长期使用,这说明,郑怀恩此人,长期处于失眠状态,需要熏香辅助入眠。
而绘画,大抵是他无法入睡时,打发时间的一种方法。”
洪娇娇听得认真,却又纳闷: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与案子有啥关系。”
齐平说道:
“当然有了,第一,要知道,一个喜欢作画的人,必然堆积了许多画稿,有完成的,有作废的,可整间屋子里,你可看到大量画稿?
总不会说,这些东西逃亡时候也要带走吧,这是其一。”
“其二,过来。”他忽然拉着洪娇娇,来到床榻边,蹲下指着那只敞开的竹篾箱:
“按照现场痕迹,这只箱子里应该装着一些东西,也许是银两,身份文书。
总归,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否则,也不会被带走。
但你看……床下的积灰痕迹。”
洪娇娇茫然:“积灰怎么了。”
齐平恨铁不成钢道:
“从灰尘判断,这只箱子经常被拉出来,故而有很多次拖曳痕迹,而且箱子很干净,也佐证了这点,这就比较奇怪了。
按照常理说,既然是关键物,而非日用品,为何会经常拿出来?”
洪娇娇:“是啊,为什么?”
齐平很想给她一个板栗,说道:
“说明,郑怀恩此人,经常整理这只箱子,那么,我问你,你在什么时候,会去整理床底下,存放重要杂物的皮箱?”
洪娇娇理所当然道:“需要用到,或者出差的时候。”
说完,她愣了下,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出差?”
“算你还不笨。”齐平笑道:
“就是出差,或者说跑路,郑怀恩在事发前,恐怕就有跑路的准备了,所以才会经常整理行李。”
顿了顿,他补充道:
“还有另一点,也能佐证这个判断,还记得吗,我之前说,郑怀恩可能是个强迫症,所以才把物品摆放的如此整齐。
但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就是他很不安,随时准备逃离这里,所以,对住处缺乏归属感,这样的情况下,也会呈现出这个状态。”
这是基于他上辈子租房经验,进行的推断。
而且,相比于强迫症,齐平更倾向于这个可能。
原因很简单,因为如果是强迫症患者,往往会伴随一定程度的洁癖。
很难想象,一个将鞋子、衣物摆放的规规整整的人,会放任屋子里肮脏,可实际上,这间屋子有很多脏的地方,都没有清理。
这种矛盾,体现在一个人身上,再结合诸多细节……齐平总结道:
“所以,我们可以建立这样的一个人格画像。
郑怀恩此人,是个独居在外地的,四五十岁的文官,他在近期的精神高度紧张,导致夜不能寐,会时常整理自己的行李。
在失眠的长夜里,会去阅读儒家经典,会作画,但却很诡异地,将画稿丢掉了……”
洪娇娇陷入沉思。
伴随齐平的叙述,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景象:
寂静的深夜里,一个中年文官枯坐在桌前,与灯烛为伴,熏香也没法令他安然入眠。
他起身,来到床前,将刚好可以拎着走的箱子抬起,打开,一遍遍整理,然后又放下。
回到桌前,翻了阵圣贤书,仿佛回到了曾经求学的时候,但不知为何,又读不下去,只好铺开宣纸,提笔作画,熬过一个个夜晚……
“哗……”
窗台上,精致的沙漏内,细沙一点点滑落,发出微不可查的声响。
洪娇娇沉默了下,柳叶眉下,眸子看向同僚:
“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
这副人格画像,的确与一个卖国贪官的形象不符。
恩,当然也可以将其解释为恐惧,可是……如果郑怀恩真敢参与此等大案,说明,其绝非第一次犯罪。
必然是经验丰富的老罪犯了,既然敢做,怎会如此夜夜饱受折磨?
而且还是在事发前,便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下?
又如此困窘?
齐平说道:“在揭开真相前,这也只是推测。”
洪娇娇这时候,却坚定了起来:
“我感觉肯定就是这样,恩,按照你的推测,也就是说,郑怀恩,在走私贿赂案发前,就已经处于这种状态了,他很早前,就发现了什么?
所以在害怕?”
齐平点头:
“有可能。而倘若,郑怀恩对自己的‘消失’早有预料,那么,按照常理,他很可能留下了线索,毕竟,留后手自保是人的本能反应。
而幕后黑手派人过来,伪造现场,一个是为了给巡抚看,另外……我怀疑,对方可能也在寻找什么。
翻动的衣物,就是证明。
而且,我刚才观察过,桌上的书籍,抽屉里的杂物,似乎也有翻动迹象。”
恩,就像当初的武功伯爵,不也是将一封密信藏了起来,试图自保。
洪娇娇闻言,激动起来:“那赶紧找啊。”
说完,又皱起眉头:
“可是假如,真的留了线索,也早被幕后黑手搜走了吧。”
齐平摇头:“那可不一定。”
“你有想法了?”洪娇娇看他。
齐平点头,又摇头:
“假定,真的存在一个‘线索’,那其要么藏的极为隐秘,要么,便是极为醒目,以此,让后来者可以发现,这样才……”
说着,他起身,环视整个房间,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这样才什么?”洪娇娇纳闷,不知他为何说半截话。
接着,她溯着齐平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那是房间里一侧墙壁,雪白的墙体上,挂着一幅画。
简单装裱着。
是一幅以“市井”为主题的工笔画,画面主体,是热闹的街道。
一侧伫立着座楼阁,有女子站在二楼,朝着街上,做热情的招揽状,街上,是往来的车马,蛮人行商……恩,有点清明上河图风格,但画面更立体,视角更窄。
并非常见的山水、人物、花鸟主题的画卷。
齐平走过去,说道:“这幅画没有落款,”
洪娇娇说道:“好像画的,是临城。”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眸中的光亮。
而就在这时候,突然,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密集而急促的盔甲、兵器碰撞声,还有人在呼喝什么,声音越来越近。
是巡夜士兵?
“怎么回事?”齐平霍然变色。
洪娇娇看向窗台上沙漏,低声说:“还没到巡回的时间。”
两人心头一沉,意识到出问题了。
无需交谈,这个瞬间,洪娇娇一掌拍出,掌风吹灭了油灯。
……
……
院外,街道上。
巡逻队伍气势汹汹,为首的军官扣响一间院门。
不多时,一名小官开门:“什么事?”
小队军官道:“附近有身份未名之人流窜,大人可有发现?”
后者摇头:“没有。”
军官道:“打扰了,您小心些。”
门关,一行人,来到了下一个小院外,用力砸门:“有人吗?”
没有回答。
“这好像是郑司库的院子。”一名军卒说。
郑怀恩……军官知道郑怀恩叛逃的消息,自然也没什么顾忌,想了想,说:
“进去看看。”
“是。”一名军卒抽刀,劈开本就不牢靠的院门,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冲进院子。
“没有发现!”军卒道。
小队军官走到屋门前,一推,没推开,才看到门上的铁锁。
他又走到窗边,一手按刀,披着甲胄,趴着往里看,借着星光,隐约可见,房间空荡。
“无人,撤!”军官挥手。
一群人呼啦啦,离开小院。
等人走了,趴在屋脊上的齐平与洪娇娇才探出头来,对视一眼,轻轻吐了口气。
“走了。”
“恩。”
不远处,一株大树上,茂密的树冠内,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藏于其中。
黑亮的眸子,安静地,目睹两人跃出院子,消失在黑暗里。